儘管她說過: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可我還是屈膝跪在她的墓前,久久不起,並且向她深深地一拜,我說:“安心,對不起。”
我能說的只有這句話:對不起。我本想讓你比我幸福,和我一起幸福,但我做不到了。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幸福的,你說過我比你幸福,才值得你對自己殘酷!你說過的!
從公墓返回市區的路上,我問陪著我的吳隊長:“安心犧牲前,留下什麼話了嗎?她有遺言嗎?”
吳隊長說:“沒有,他們是在一場遭遇戰中犧牲的,事前誰也沒有預料的。”
我本想問:安心死得慘不慘。但我沒問。
吳隊長說:“我們潘隊長正在外地辦案子,他剛才打來電話,聽說你來了,勸你節哀。另外,他也希望你能理解安心的行為,她的行為是很崇高的,我們每一個熟悉她的人,都應該為她感到驕傲。”
對了,我想起我和安心曾經聊起過關於崇高的話題,我們那時對真正的而不是虛假的和做作的崇高,還是能夠感動的。比如老潘給安心講的那個在沙西公路上開加油站當情報據點的無名英雄的故事,還是足以令我們佩服和崇敬的。但那時連安心在內,我們崇敬英雄卻並不打算仿效英雄,我們並不打算去從事那種公而忘私的偉大事業,我們並不打算走進一個聖壇去做“普羅米修斯”式的勇士。那時我們正準備結婚,我們對未來的世俗的幸福生活正在幻想不已,我們更喜歡更感動的可能是“少年維特”式的浪漫與憂傷。那時不要說我,恐怕連安心也不會想到,在我們置身事外隔山看雲地閒聊崇高偉大犧牲奉獻之類話題的幾個月後,她自己就真的身體力行地走上了這樣一條壯烈的道路。
儘管,我算不上安心的親屬,我和她尚未結為正式的夫妻,但公安局那些安心的領導們,還是讓我享受了烈士遺屬的待遇,免費安排到公安招待所裡住下,而且由吳隊長出面,態度正式地問我還有什麼要求。我說,我沒有任何要求,既然安心的遺物她父母已經帶走,我想去看看她工作過和生活過的地方,那些地方我經常聽她說到的。另外,你們是否知道她父母現在去了哪裡,我也想去看看他們,我對他們負恩未報,我應該去看看他們。
吳隊長馬上陪我去了緝毒大隊,看了安心的辦公室,看了她使用過的辦公桌,她坐過的椅子。還帶我去了她的單身宿舍,看了那間臨河而建的吊腳樓。那間吊腳樓至今空著,尚未分給別人居住。我站在窗前向對面望去,看到了煙雨迷濛的南勐河,卻看不到對岸那片如火如荼的木棉花。
關於安心父母的地址,吳隊長說,他也不知道。我問:潘隊長知道嗎?吳隊長沒答,只說:潘隊長不在,他在外面辦案子。一時回不來的。
我沒有再問。
我在南德住了兩天,在這兩天時間裡,我一個人又去了那間吊腳樓,去了南勐山上的那間茶水店,去了上次我們去過的安心和鐵軍住過的那座居民樓,還去了我和安心一起住過的那個由宣撫司署改成的旅館。我去了安心在南德的所有值得記憶的場所,不是告別,而是憑弔。我想我愛安心,我會永遠懷念她,這些地方,我以後一定還要再來的。
在我離開南德的那天清晨,我帶了一束前一天買好的鮮花,再次去了南勐山下的革命公墓。連天的陰雨已經停了,但公墓裡的每一塊石板路和每一座墓碑上,都還是溼漉漉的,就像我心裡難以乾涸的眼淚一樣。公墓裡沒有人,墓碑與墓碑之間,阻隔著雨後清晨的霧氣。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安心和那六位烈士的墓地。我把那束鮮花放在碑前,然後默默地站了很久。儘管周圍沒有人,但我還是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從心裡流出來,我在心裡輕輕地對那墓碑說道:安心,我的愛人,我的妻子,再見。
告別的心聲剛剛落下,我似乎就聽到了墓碑裡有了回應,像是有人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走近時我聽出那聲音來自身後。我回過頭去,我看到我的身後,站著老潘。不知為什麼,看到老潘我的眼淚忽悠一下,終於掉下來了。
老潘目視著我,他插在大衣裡的右手慢慢地拿了出來,伸到我的眼前,五指一鬆,手裡有個東西掉出來,掉到半空中停住了,那東西上有兩根細細的紅繩,還在老潘的手上晃著。
紅繩的另一頭,懸著一顆玉觀音!
透過清晨的霧水,我看到了觀音菩薩玉面端莊,眉目依稀,光澤依舊,神態宛然。
老潘的聲音,穿透清冽的霧氣,啞啞地傳來,在安靜的墓園中,幾乎帶了些天籟似的回聲。
“安心告訴我,如果你來了,就把這個給你,她說給你你就會明白的。”
我雙手接過那隻玉觀音,那大慈大悲的玉觀音讓我的身心有了一種覺醒般的感動。我親了那塊淡綠的玉石,我說:“我以為,她沒有留下話來……他們原來都說,她沒有遺言。”
老潘沉默片刻,墓園裡除了我吞嚥淚水的聲音,安靜得有如靈境。老潘的話語,也猶如遙遠的空谷足音,那足音環繞不絕,像一個巨大無邊的聲場,把天地間的一切,統統籠罩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