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打賭歸打賭,等他真地看到明晃晃“北城名校 市附高中”的燙金大字後,圈子還是很照顧他的情緒,依然跟他到這踢球,而且在北城高中門口的這十幾個燒烤攤陪他喝了一整夏的老雪花,還約好只要聞羽在這兒請客,他們將來依舊會不辭騎車的辛苦,不避爸媽的刀斧,翹課,逃學,放女朋友鴿子也會來。
聞羽在報到後領到了他認為此生最醜的一套行頭——軍訓服,而且這套衣服也將成為要穿三年的校服。再隔一天,北城高中開始了學前軍訓。聞羽很希望自己能一直在北高的門口醉下去,但他也知道人不能一直在喝酒和醒酒中迴圈,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沒準高中生活雖沒有喝酒暢快,但總會比每天喝多後乾嘔要舒服一些,起碼不會更難受。
第二天,聞羽和其他人一樣,套上帶著很濃膠皮味的軍訓服到學校操場集合,坐上一個發動機轟鳴的84產黃海大客往軍訓場走,可他仍然覺得眼前這一切似乎與自己無關。他這一段時間總是想一覺醒來後能穿上省附高那藍白相間的校服,騎著腳踏車去上學,校門口有一個熟悉的粉色身影。
大客車從發動機老舊到輪胎,只是空調的威力不減,他蜷縮在散發著汗臭味的座位上,依舊感嘆北城在夏天會如此的陰冷,暗淡。
北城是共和國的長子長孫,地面上被軍隊、鐵路、工廠家屬院瓜分殆盡。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總算到了位於市北郊的一個射擊訓練中心。下了車,這群高中新生在班主任的呵斥下,站著參差不齊的佇列,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無視班主任,也根本不把面前黑炭臉的教官當回事兒。那一刻,他們對於這不長不短十來天的風吹日曬半是惴惴,半是好奇,但總忘不了擺出無所謂的姿態,這是十六七歲少年的專利姿態。只是,他們根本預想不到之後的幾天中有多少起“軍民衝突”事件,也不知道軍訓結束之時會和教官“不分尊卑”把酒言歡,摟在一起稱兄道弟,更難預料這個潮冷而又燥熱的青春年華中,將會有多少聚散離合和歡喜憂傷即將開場。
“聞羽,從隔壁初中來北高。”輪流做自我介紹時,聞羽懶洋洋出列把行李捲丟到腳邊,說了以上最簡短而平乏的話,省略了別人都講的初中母校、中考分數、興趣愛好、高考目標……他看著一張張同樣平乏的臉,在這一刻更加確定,不和狐朋死黨們坐在燒烤攤喝酒的時間,度日如年。
在來軍訓場地的路上,聞羽已經下定決心,讓之前在初中的那套好皮囊從此在烈日下燒成灰燼,他要給自己置辦出另一套行頭,活出另一番模樣。
他的身後,先到訓練基地的班級已經列好隊,稀稀拉拉喊著“鍛鍊體魄,抗擊非典”的口號,繞著塵煙滾滾且一眼難望見頭的沙土操場開始跑圈。
就在聞羽說完話,拎起行李晃裡晃盪要回佇列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女生鄙夷的噓聲,“這算什麼,特立獨行?”
聞羽停住腳步,用眼睛在一團軍綠中冷冷掃了一圈,卻沒看見有人在看著他,不知剛剛誰講話。讀到那個階段的學生都會秒懂,特立獨行是用來形容豬的,他也鄙夷這個用課文引經據典的女生,於是繼續站在那裡,用更冷的眼神掃了第二圈,聚焦把露出臉的女生都過了一遍,卻仍沒看見哪個女生的臉上有不自然的神情。
碰見茬子了,聞羽暗暗想,不過也好,到了北高唸書,恐怕沒有麻煩的日子他倒也不太會過。
特立獨行倒也不錯,聞羽覺得自己的確有特立獨行的資本,源於他練就了古龍里的一樣絕學,例如他此刻呆呆地站在那裡,然後“在那裡仿似看著所有人,又仿似誰都沒有看”。再之後,長相不錯的女生,被聞羽一一掃描,編號,儲存進大腦,而這也恰巧成了頭一晚男生宿舍裡臥談的基礎。
臥談,成了聞羽北高生活戲謔的開端,這個開端在他刻意的偽裝或者無奈的蛻變後,徹底將他帶入一個賭局之中。
軍訓生住的是幾棟五十年代批次建起的前蘇聯紅磚房,從外面看上去就格外的結實,就算來了地震也不會掉一塊牆皮那種。可進了屋就一下子回到瞭解放前,一米來高暗綠的牆裙已破得斑斑艾艾,門把手和桌椅都被多年的手汗包了漿,兩扇對開的木窗框咯吱響,三個上下鋪的鐵架床吱咯響,宿舍就像是一個多年未洗澡的耄耋老人,毫無生機地看著這群生機勃勃的新住客。
環境雖然老舊,可夜裡月光白晃晃照進來,彼此還不熟稔,依舊讓幾顆春心無處遁形,煙火的星星點點,像是撩撥憂愁的閒雲,偶爾還傳來隔壁的吵鬧聲和遠處水房裡的嘩啦聲。
“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麼好,心兒多爽朗,在這迷人的晚上……”聞羽站在窗前,雙手抓著鐵柵欄,驀地聲嘶力竭地吼起來,不知大院裡哪處的幾隻軍犬也跟著吠起來,形成了一股歡脫的人狗小重唱。
“幹!大半夜誰在叫魂兒,想死來359找我!”半晌才有人開罵,緊接著很多視窗都呼應起來,煞是熱鬧。
“想讓我死來找我!”聞羽立馬吼了一句作以回應,整個樓忽然靜下來,一個個躲在窗後的看客都在這一瞬間,心跳加速,血壓飆升,發自內心期待出現一個見血的畫面,雖然這大黑天的即便發生了血案,他們也未必看得到。
“幹!你在哪個房間!”10秒鐘後,那個開罵的人回腔。
“你猜!……”聞羽的音兒一落,本已經靜下來的這棟樓再一次炸裂,每一個黑洞洞的視窗都像是一張咧開的沒牙的巨口,狂笑的聲音噴薄而出,像原子彈爆開,然後分裂,共振,迴盪,徹底點燃了這個寂靜得讓所有人都有些失望的夜晚。
“這才對麼,要不靜得叫人鬧心。”聞羽終於心滿意足,像個老先生一樣從窗邊踱回來,給屋裡的人發了一圈煙,把盆倒扣在頭上去水房洗臉。
水房在走廊的盡頭,靠近側邊的樓梯,裡面光線昏暗,聞羽走進去才看見一個寸頭計程車官正赤膊裸腚,用兩個軍綠色的大鐵盆倒換接著涼水往身上潑,肌肉塊在古錠色的面板下不安地湧動。聽到有人進來,士官面無表情地回頭一瞥,然後繼續沖洗,聞羽覺得士官那張臉在燈光下像是黑無常,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不入六畜不受輪迴的虛影。他就是班裡的教官,如果教官忘記了軍訓期間這棟宿舍樓是男女混住,其實真地挺酷。聞羽甚至馬上又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想上樓喊幾個班裡的女生下來,然後“路過”一下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