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好說,人之律。但女人以為該說的才好說——不讓說都不行,會憋出病來——但女人以為不該說的,你就別去枉費心思。
女人是秘密的製造者,也是秘密的守護者;秘密是女人不可觸碰的財富,女人都會守命般地守著。如果你不識趣地去觸碰,沒涵養的會叫你碰得一鼻子灰,有涵養的則幾乎採用同樣態度:不搭理。然而效果相當,都能把不識趣兒的人,弄得沒面子。還好,咱這兒沒有旁人,她的臉又扭向了窗外,所以我吃到的不搭理,消化起來要比被旁人偷笑的那種順溜一些。
沉默中,討了沒趣的我,開始反思:你當大山裡開火車哪,兜兜繞繞的,一個鐵路工人,不好好使用直腸子玩啥花活兒,人家反感就對了。小聰明真不能往大聰明上裝,比試智力跟比試拳擊沒啥兩樣,都得有量級的限定。量級不等,可不能同臺開擂,否則非慘不忍睹不可。得嘞,放下你的好奇心吧,清除你的非分之想吧,人家也就一走一過,雲霧不留痕。至於從哪兒來,往哪兒去,純屬人家自己的私事,關得著你四六。你就把停停腳,歇歇氣的人家,合理地招待好就可以了,多餘的枝杈請收起。——這大概也是人家的想法。
眼下的僵局由我弄成,打破僵局,自然得落到我肩上。可我這掄大錘、扛枕木、卸火車皮等力氣活兒幹得傻好的糙人,幹這活兒,無疑趕鴨子上架。我實在太缺乏這方面的能力。她要能承接過去得多好。我一準認為,她那血色包滿的嘴唇,稍動一動,便可春風化雨,冰雪消融……可她仍側身向著窗外,嘴唇緊緊閉著,坐直的腰板兒挺得硬朗,不知是腰板兒在為嘴唇助力,還是嘴唇提起了腰板兒。我看來,這是有意難為我,好叫我認真琢磨琢磨,啥叫解鈴還須繫鈴人,用心品味品味,自作自受是啥滋味。——可能我小心眼兒了。
無力可借,無勢可順,只能自己揮竿趕自己上架。不就是開口說話麼,又不是開口吃毒蘑菇,還能死了你!那就開口說,沒話可以找話,哪兒那麼多沒用的糾結。她正看著窗外,找話說不難,就把話往她眼睛看到的上靠攏。
“你瞧這裡多清靜。站裡站外全方位的清靜。沒旅客的小站,最大的優點就是清靜。清靜對人的健康有好處。”
決意開口的我,這樣說。她揚揚臉,但沒我料想的那樣轉過來,仍向著窗外。不過看得出,她不討厭我開口。我接著:
四個人的小站時,基本也是清靜。只是那時的清靜中,還參和些稀稀落落的雜音。三個老前輩都走後,就清靜成你現在瞧見的樣子了。其實小站的清靜,始於蒸汽機時代結束的後幾年。近年來,高速公路的增多和鐵路的不停改線,這裡原本就不多的嘈雜,也被新時代的大潮吸走。等成了我一個人的小站後,清靜進入了徹底化。但小站這徹底化的清靜,還能延續多久,說不好。因為小站的存在價值,一天小於一天,指不定哪天,一個通知下來就得徹底遺棄。跟著而來的,就該是死靜。清靜被死靜埋葬。
“哦,就因為這條鐵路沒有了運輸價值?”她轉回臉來問。我肯定地點點頭。
“沒有運輸價值,還有旅遊觀光價值啊!”她說,口徑變大的眼睛盯著我,略作停頓。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不由地也睜大了眼睛。她對我似有領悟的反應,顯得很高興,起身離座興致勃勃地說:
“歐美一些國家的老舊鐵路,被開發成旅遊線的多了去了,都配備豪華旅遊專列,內設各種檔次的包廂,還有專為富豪們準備的超大的豪華包廂。餐車是全景式的,坐在裡面,沿途的湖光山色,擋都擋不住地往裡湧,真叫一個人畫中游!那些有歷史感的小站,鄉土氣息濃郁的鄉間道口,都是遊客們喜歡的景點,叫人流連忘返。
“現在,國內有格調的遊客到歐美旅遊時,都要乘上這樣的列車,在流動的豪華空間裡,來一次域外山水畫中游,領略異域美景。其他國家的遊客,更是趨之若鶩。笨理想,有這麼多的人捧場,收益能不大麼。歷史性的東西,如果利用得好,就不存在沒有價值一說。歷史的本身就是價值。
“你們是要守著聚寶盆當丐幫,把自己往窮上過。為什麼不借鑑歐美這些成功的經驗呢?我們國人確實缺乏創新力,可不乏模仿力,照著學總能成吧!放心,至少我沒聽說老外,把這個申請成了專利,所以不存在智慧財產權保護問題,你們儘可以原樣照搬,為我所用。退一步說,我們國人在有利可圖時,在意過專利、智慧財產權之類的東西嗎?那不就是一張白紙上,幾個機打的鉛字嘛!作為我們領土上的追逐利益者,不適當地侵侵權,見面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她哧哧地笑,笑得嫵媚;我也跟著笑了,笑得應該很糙。
“開玩笑,開玩笑,我可沒有教唆你們去犯法的義務。”她說。“可你們真得學會用你們的腦袋,思考發展,謀求生存之道。現在,國內不是全民旅遊麼,大家都捨得在旅遊方面掏腰包、甩幣子,愁只愁沒有新鮮玩意兒、新鮮品種,帶有夢幻色彩、新穎意境的就更少。所謂旅遊,還停留在拍張紀念照,吃吃風味飯的水平。可以說,誰先抓到這個商機,誰就能發大財。中國有多少人?中國有錢的人數得過來嗎?你們要是能以旅遊線路來經營,配上豪華旅遊專列,裡面搞些情侶間總裁房什麼的,這條冷線要不熱得著火,周圍的大山都得委屈成平原。到時,收益可不是單搞運輸能比的。”
她生機勃勃的眼睛,又看向窗外,側過身子用伸出的手指,把窗外的站場橫著劃過。
“你看小站這環境,真想不出怎樣的文字,才能合得上這裡的秀美,這裡的幽靜。那條備用線,可供專列在這裡停歇過夜,旁邊兒的空場可以搞夜燒烤,烤好咧,烤好咧,砰砰開啤酒。等到夜靜得連星星的喘息都能聽見時,枕著透過車窗的月光入睡,得是何等的美妙,哪個地方找得來這般的享受呢?
“你這小站裡也可供參觀啊!你要不想免費就收門票,順便還可以賣些你的小站山泉,那人民幣還不流水似地往你的兜裡流!我敢說,還能流進些美元英鎊法郎馬克,盧布倒無所謂。可你得看準了,別是假的!”
說完,她調回頭衝我笑。我感到臉上有些熱。真的,我當真從這笑裡,看出了一個見多識廣的高等人,對一個孤陋寡聞的山民的嘲弄——我又小心眼兒了。然而真不是有意貶低自己,時下在她面前,我臉熱的理由越來越多,不可自控。就拿她提到的那些外幣來說吧,——如果真有這一天,我恐怕要辜負她的期望:咋看準哪,壓根兒就不認識,還啥辨別真假。
你可真行,魅力女人,一不小心把我給抬高了。
收了笑,她抱起胳膊又轉向窗外,輕聲說:“我想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以為自己進入到了童話世界。我幸運地先來了一步,讀到了實景的安徒生。”
她說到安徒生時,從兩座山間投過來的夕照,把窗外覆蓋到的地方,都鍍了層金:路基碎石,像散摞在一起的金塊;站臺上百年老樹的葉了,金光閃閃;最高的建築——水塔,像一位披著純金戰袍的魁梧將軍,凝視著對面的群山。沒被夕照覆蓋的地方,則一片靜謐的幽藍,如同深深的洋底,隱藏著不可探知的神秘。
童話,滋養了無數靈魂的童話,眼中這些景色,都是組織你那方世界的材料吧?你那方世界的觸角,究竟向這個世界伸展過來多少隻?你那方世界,究竟與這方世界發生了多少聯絡?我們目能所見的這方世界裡,究竟還有多少童話未被企及?能不能給出一個實際的測算依據,以及量化標準?
以前,小站也給過我類似童話的感覺。我站在對面的山頂上向下看小站時,似乎也看見了童話。但平心而論,那都是渺薄的,並沒明確地確定下來。今天,經她這麼一說,小站的童話感,才真清晰明朗起來——我的感知系統,好似投入到顯影液中的感了光的膠片,隱藏於中的內容,被快速顯映了出形。是啊,這裡早就佈滿了童話,早就成為了童話世界的一部分,尤其列車越過越少,剩下我一人之後。只是我沒有她的這種感受力,我還是太糙。
確實如此,剩下我一個人後,小站的寧靜便與大山的寧靜,結為一體,不再情願被外來的嘈雜分割開。這裡的寧靜,已經沒有遠近的差別。就我認知上的偏好來說,寧靜才是組成童話世界的首要條件。也深以為,只有具備了寧靜這個條件,童話世界的底色才能打成,那些描繪童話世界的諸多色彩,也只有在這個底色上,方能鮮明地凸現出來。
她的言談和感慨,也明顯傾向於我的這個偏好——寧靜。
但是,童話世界的寧靜,不是死滯的寧靜,而是動態的寧靜。小站動態的寧靜,俯拾皆是:揮灑下來的或長或短的星光、或濃或淡的月色,私語般流淌的山溪,山林深處的鳥鳴,還有陽光照耀著的白雲,路過小站上空時,在車場、在路基、在站臺、在屋頂,隨畫隨抹的素描,多麼完整的寧靜,多麼不可棄絕的童話世界啊!我,原本是工作生活在童話世界中的人,可我的遲鈍,又讓我浪費了多少令人豔羨的光陰。如果沒有她今天的到來,我還不知要身在其中渾然多久呢。
魅力女人,你到底有怎樣深不可測的魅力?倘若你願意,你魅力的光芒,是不是便可無形不透、無昧不開?你不是常人,至少不是常女人。常女人有身背大包,踽踽獨行在這空寂荒莽、野氣森森的大山裡的嗎?可若非如此,你又怎會一路走來,走進這清寂的小站,獻出你的發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