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美好卻永不復返的回憶,最令人無奈。
包曉星舉著烤紅薯,吃著吃著,眼前湧現出紅苕苗、栽紅苕、紅苕蔓子、河灣上的紅苕地……紅苕地旁邊開金花的花生、節節高的芝麻、綠油油的麥田……滾滾的麥田、金黃的菜花,那是過去西北人眼中不變的風景,是大地之母為西北人裝修的精美掛畫,是天神送給西北人的禮物。
隨風而去的思維驀地被拉回,因為一段兒手機鈴聲。
“喂?”曉星開啟電話一看是陌生號碼,心裡八成判定是推銷的。
“喂!你是星兒嗎?我是你朝陽哥!”
原來是大姑媽家的大兒子——郭朝陽大表哥,一口濃重的陝西腔從手機灌如耳際,好個親切。包曉星瞬間擰開了鄉音的開關:“朝陽哥是你呀!哈哈……哎呀多少年沒聯絡了!”
“可不?你在外面混,哥在屋種地,沒啥事也不想打攪你!”老農民實話實說。
“呃……哥你咋那麼見外呢!哈哈……”多年沒聯絡的表親,忽然間聯絡上了,遠不遠、近不近的特尷尬。
“給你來電話是啥事兒呢——你大姑歿了!上午十點的事兒,七天後埋人。我本想早點通知你這些在外的侄女,考慮你們在上班不方便,這不等到下班時間趕緊給你打電話。”五十來歲的郭朝陽好個實誠。
“哦……”一聽大姑去世了,雖然這些年很少聯絡,但在農村的關係網路裡,無論有沒有來往,姑侄關係還是很重要的。在大表哥的眼中,包曉星這次是務必要回去奔喪的。
兩人僵了數秒,包曉星望了望手裡還沒吃完的烤紅薯,一口應承道:“行,哥我知道了!我……我馬上……我明天馬上買車票!”
“成嘛!你妹子棠兒我就不通知了,棠兒對你姑沒啥印象,她願意回來回來,不願意回來無所謂的,畢竟棠兒出去時年紀小,估計連她大姑啥樣子也忘了!哼哈……”郭朝陽無奈地找臺階下。
“棠兒剛換了工作,她到這家新公司還不到一星期,估計……她很難回來了!我代表她就行了,這些年屋裡的大事還不一直是我代表她呢!”曉星替妹子推脫。
“哦我曉得。”郭朝陽在那邊頻頻點頭。
兩人又僵了數秒,郭朝陽見無話可說了,於是道別:“那成,星兒你忙吧,哥先掛咧,還得通知其他親戚呢!你到時候……到車站了,給哥打電話,哥叫娃娃們過去接你。屋裡地方大著呢,你回來在我這兒住幾天,這麼些年你也很少回來,藉著你姑這喪事回來轉轉,看看屋裡,也是好事!”張朝陽說著心底話。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包曉星點頭認同。
“成,那哥掛了!”
掛了電話,包曉星失神地吐了一口氣,望著大馬路頓了半晌。回過神來一看錶快七點了,她來不及細品烤紅薯,大口塞進嘴裡趕緊朝麻辣燙店的那個村子走。六點從服裝店下班,如今快七點了,曉星還沒吃飯呢。到村裡後她隨便找了家小店吃炒麵。一邊吃一邊打電話。先給妹子曉棠打電話,告訴她大姑去世和她要回老家的訊息,順便託棠兒週末有空看看學成。接著曉星給孩子爺爺打電話說她要回趟老家,問孩子爺爺要不要帶些東西、需要拜訪哪些親戚之類的。急火火的女人一張嘴吃得慌張、說得飛快,好幾次急得嗆住了。掛了電話她趕去店裡,到店時七點半剛過。
店裡繁忙的活計哪裡抵得住包曉星的一股思鄉情。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一個回家的強力理由,遲遲沒有,今忽來一個,心底歡喜又惆悵。歡喜要回老家了,她好像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給父母和婆婆掃掃墓燒些紙、打掃打掃孃家跟婆家的老房、去她從小生活的山溝溝裡拍些照片留念、收取兩邊水地的租金、和舊時相好的鄰舍發小見見面……惆悵於這麼多年沒回家了,她好像不會跟原來親密的親戚寒暄了,不敢面對自己出生的那間屋子如今何等荒涼,不太確定養育她的故鄉風土氣候是否還適合現在的自己……
包曉星一顆心兩處忙,臉上的神情時而呆滯、時而明亮、時而晦暗……孔平早看出了她的異樣,工作間隙不時地逗逗她說說話。曉星再一次被孔平拉回現實後,突然意識到她要是不在深圳,小孩全託老人和妹妹照料,倘此時小孩生病或家裡有急事怎麼辦。想到這裡,曉星以去衛生間為名,在店裡狹小的衛生間裡給老頭轉了三千元作應急用。
和孫子歡歡喜喜地吃完晚飯,正在廚房一邊洗碗一邊聽秦腔的鐘能,聽到戲停了,手機叮咚一聲。他抹乾手取來手機一看,是轉賬提示,轉給他錢的是學成他媽。老人頓時眼睛酸了。
六點多他聽曉星要回老家,方才聽秦腔的鐘能一直在盤算有啥事需託付她去辦的,越想越多,真到嘴跟前愣沒一件。一轉眼鍾老漢到深圳快二十年了,從沒想過在這裡會待這麼久。以前,每年都以為兩孩子大了他便回老家了,一個人種個幾畝地把自己管飽養活,臨了了死在老家不麻煩誰。可是,在深圳待得越久,發現回去的可能性越小。何況,現在這個家比以往更需要他,不親眼看著兒子鍾理重新站起來,老頭是不會回老家的。他不會撂下孩子。
埋葬鍾家世代祖先的黃土垣,鍾能這輩子可能是回不去了。除了在鄉音秦腔裡找點兒慰藉,在孩子身上掘點未來和希望,老漢找不到更好的生存報酬了。
“誒今晚上你也加班呀!”晚上七點半,任思軒在公司附近吃過晚飯,回到財務部的辦公室以後,發現包曉棠在加班,有點意外。
“好多活沒幹完呢!”包曉棠趴在桌上校對額度,兩手沒動,抬頭回了一句繼續工作。
“你沒吃飯嗎?”
“呃……沒……”曉棠說完嘴裡唸唸有詞地繼續忙活,任思軒問了什麼她根本沒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