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鞋櫃裡……原先剛來時穿的那雙皮鞋在不在?”桂英摸著胸口。
少年跨著大步走去,將鞋櫃來來回回翻了三遍,回道:“沒有!沒有哇!”
桂英掐著眼窩子,向兒子坦誠:“我剛跟你爺吵架了……說了些氣話……”還沒說完,掩面而泣,哭得漾漾撅起了小嘴,司機師傅頻頻往後看。
“你們怎麼老吵架呀!”少年憤怒。
隔了會兒,仔仔又問:“那你知道我爺爺去哪了嗎?”
“我就……我就說了句‘你怎麼還不走’、‘留在這兒幹什麼’之類的,他可能……哎,你打你爺爺電話問吧,看他在那兒。”
“我爺電話在家裡呢!我書桌上!你到底說了什麼呀,把他氣走了!”少年並沒有多麼不捨得,只是直覺認為爺爺這樣離開深圳,不公平、很窩氣、名不正、言不順。
“哎……他是要回屯裡,你去北站的路上找一找,他要拉著箱子的話,走不快。”
“真服了你!”少年怒氣衝衝地掛了電話,帶上七八件東西,跑出去找人。
桂英得知老頭要回去,頓時內疚難當,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又一波激烈地啜泣隨之而來。即便悔至如此,她依然倔,倔得和老頭一模一樣。她認為有必要給漾漾看一看是否受傷,她認為她沒必要此時停下來去找他,她篤信老頭此時在北站買不到車票,她咬定兒子一定會替她找到老父親。
在這種悲傷的執拗中,桂英到了三院的急診,取了號,排在她前面的有五十多人。坐在醫院的椅子上,她抱著打瞌睡的女兒,回想自己剛才到底說了多麼難聽的話。
仔仔在小區樓下取了腳踏車,出小區後沿著大道慢慢地騎往深圳北站。一路上瞪大兩眼左右尋找拉箱子的人,奈何到了北站還是沒有找到。面對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深圳高鐵站,少年茫然不知所措,無奈間他向爸爸求助。
正在出租屋裡揮筆蘸墨、臨摹名帖、靜心定神的何致遠,一聽岳父獨自一人大晚上離家出走,來不及換衣服,穿著件黑背心出來了。
仔仔將腳踏車停在北站外面,一個人一邊在車站裡尋人一邊等待爸爸。深圳北站是深圳最大的交通樞紐之一,從空中到地下總共五六層,每天有好幾條地鐵線在這裡交匯。北站除了是一座地鐵交匯站、公交始發站、大巴客運站,它更重要的角色是高鐵站。每天發出無數量高鐵開往北方各地,源源不斷,可想而知每天這裡雲集的客人有多少,為了分散客流量,車站修建了東西兩座超大的廣場。正在幾平方公里大的東廣場上兜兜繞繞的少年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何致遠一路東張西望地趕到北站,依然沒見岳父的影子。
“你沒打你爺爺電話嗎?”父子倆匯合後,何致遠先問。
“他電話在我這兒呢!”仔仔掏出爺爺的電話給爸爸看。
致遠一看,道:“沒卡!快!再打一次!”
仔仔再次撥通爺爺的電話,是關機的提示音。
父子倆撓耳轉圈,商議好計策後,決定先從東廣場開始,一人負責一邊,將每個人影都得偵查一邊。奈何東廣場上到處是拉箱子的人,這一溜剛找完,回頭又新來一波出站的,這怎麼找呀。
“爺爺,爺爺,爺爺……”少年無所顧忌地在人群裡不停地叫。
何致遠一路弓背快行,擔心老頭礙於面子沉默不言,於是一見人便彎腰看臉。
話說老馬出了家門,通往北站的大道他當然清楚,可老人心裡不捨,他專程繞個彎想最後一次走一走他在深圳最熟悉、走得最多亦最留戀的那條路——通往漾漾幼兒園的幾條小街。在幼兒園門口,他像往常那般坐在花壇邊兒休息了一會,大概二十分鐘後,老頭落寞地朝北站走。路上見舊手機只有百分之二十八的電量,沒帶充電器的他趕緊關了手機省電。
所以,陰差陽錯。當仔仔和致遠已經在北站又喊又叫地找人時,老馬還沒到北站呢;當父子倆離開東廣場去北站後面的西廣場找人時,老頭才剛剛到東廣場上。不會買高鐵票的老馬覓了很久才尋見一個工作人員,問了怎麼買票後,他拉著箱子到了購票區。哪有什麼人呀,全是一個一個的機器,老馬怎會操作這個?在同來買票的年輕人的幫助下,老馬將身份證放在了機器的感應區,票選擇好以後,機器不支援現金,只能掃碼或刷卡。老馬悄悄摸摸地從錢包裡取出銀行卡,奈何售票機器不支援陝西這家小眾銀行的銀行卡,換了張卡機器還是不支援。年輕人提醒可以用某信或某寶掃碼支付,老馬拿出自己的諾基亞手機,年輕人頓時吐舌聳肩,悄然離開。
這下好了!留,沒人要;走,走不了。
疲頓的老馬拉著箱子去了車站裡面,原本想找工作人員幫忙,駐足四望,看不到一個工作人員,滿眼全是陌生倉皇的過站客人。見不遠處有衛生間,老頭拉著箱子進去了。
車站附屬的商場衛生間佈置得很優雅——畫像、薰香、吊燈、花卉綠植……遠不是舒服兩字可形容的。打心眼裡講,來這樣高檔的衛生間入廁,老農民覺得自己不配。但凡對著一個人、一件東西或一個地方,心裡暗覺好得有些出乎意料時,那這個人心裡暗示的便是自己有些配不上。儘管老馬這些年也用過不少城裡的馬桶,如今在中國的一線城市一口氣住了四個月,心底依然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座金玉之城。
出了衛生間,老馬拉著箱子在大廳裡繼續求助。此時此刻,站內的人多得像螞蟻窩裡的螞蟻一樣——出站的、進站的、上公交的、下地鐵的、尋高鐵的、找賓館的、搭出租的、問出口的、拉箱子的、拖家帶口的……站內設計錯綜複雜,扶手梯、直升梯裡裡外外到處都有,衛生間、熱水房等公共服務以及諮詢臺、服裝店、小超市和各色餐館等便民服務填塞其中。
現代不鏽鋼鐵架、灰白拋光瓷片牆、琥珀無縫石磚地、長短東西扶手梯、聚點成面白熾燈……凝視站內,肉眼所見不過如此。深圳北站說穿了是一座乾巴巴的鋼鐵水泥建築,不過是人類的多才將這裡裝飾得富麗堂皇。拐角處、休息區、候車區等地方擺著各色花卉綠植,魚尾葵、平安樹、巴西木,大盆景、水培花、大花蘭等等;選用的花盆毫不吝嗇,組合裝的不鏽鋼大花盆、半米高方口紫砂花盆、一米高白色塑膠幾何大盆;供人休息的椅子也很有特色,幾米長的數排條形竹凳、一排排的三人座黑鐵靠背大椅、精心佈置的卡通雕塑座椅;站內雕塑更是新奇有趣,卡通羊、羅馬柱、模擬馬、機器人,還有一牆浮雕、幾座假山、數眼噴泉、巨幅壁畫,還有隨處映入眼簾的智慧列車表、超大顯示屏、數十米的廣告牆、高低錯落的標語橫幅……人群熙攘,物品琳琅,若玉皇大帝看到人間如此,恐怕也要憐憫世人。
老馬眼花繚亂,好像對眼前濃縮的繁華生理過敏,他耳暈目眩,無處可去,重回剛才的廣場上透氣,於是提著箱子像流浪人一般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