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籌叼著煙大步往前走,曉星戴著大帽子不知覺,兩人走近後她才看清是鍾理來了。錯愕至極,半晌愣著。
“姑我來吧!你歇會兒。”維籌扔掉菸頭伸手要去卸藥罐子。
“不不不!”曉星倔強地扭了下身子。
“我來我來!”
鍾理陰著臉上前,曉星連連拒絕,夫妻倆一陣扭掰,最後鍾理使蠻勁拎著大藥桶將瘦小的曉星從揹帶裡剝離。維籌驚得合不攏嘴,曉星也驚了。鍾理蠻橫地背過曉星的藥罐子開始幫她噴藥,這一背才知妻子身上的擔子有多重。曉星為了提高效率減小成本,買了最新款的園林噴霧器,操作簡單儲水容量超大。噴霧器本身的重量加上農藥和水,足足有六十多斤。這一桶藥是曉星剛換上的,鍾理許久不幹重活,此刻背在身上倔強地噴灑,不防備雙眼早溼,他假裝是農藥燻得故意咳了幾下。
“你們咋來了?”等鍾理前行了五六米,曉星迴頭悄悄問。
“說是學成他爺爺要辦喪事,通知你吶。”
“你知道了,回來告訴我不成了!”曉星嗔怪。
“我跟我媽這麼想,我爸不行啊!非得讓我帶去尋你!”
“哎……你爸呀!誒你地裡活兒咋樣了?”曉星換了口氣問。
“額外承包了七畝,明顯感覺忙了。又累又忙這些天!”
“你擔子小,不著急的。以後他再來,別往我跟前引了。”
“知咯知咯。”
兩人正觀望鍾理噴藥,不防備學成從遠處走來。小狗年年要去找地方排洩,遛狗的學成於是跟著狗在莊稼地裡漫無目的地奔跑。眼見到媽媽規定的時間了,他拉著小狗往回走,卻見到了三個大人,其中一個從背影判斷是爸爸,剎那間小孩停住腳步,彷如被點了穴。
鄉野很大,每天有跑不完的草地、看不完的山景、追不完的蟲子、採不完的花果,學成在包家垣上的每一天皆是欣然自在無拘無束。除過沒有說話,他已經會笑會聽會跟芸香哈哈到處玩,會跟村裡的大人點頭搖頭地交流。心中輕快的少年在緩慢恢復,只是這漫長的恢復期一碰到爸爸便瞬間停駐。
臉上疙疙瘩瘩的小小少年,望著爸爸幫媽媽幹活,心中滿是疑問。鍾學成長大了,他懂得越多不解的也越多。年年意欲向前衝卻被小主人死死拽著繩子,站在二三十米外的一人一狗很快引起了三個大人的注意。鍾理聽小狗在叫轉過身,見兒子盯著他遠遠不動,他加快速度幹完活,然後在地頭告訴曉星燒紙祭奠的具體日子,最後拿出包裹裡三姨帶給他的點心,坐上維籌的摩托車倉惶而逃。
關於公公的喪事,曉星沒說去也沒拒絕,她不確定,同樣不確定的還有兒子。遙望維籌走遠,她捧著紙袋拆開一看——綠豆糕、紅豆糕、芝麻花生糕、棗泥柿子糕……女人長長一嘆,最後收拾噴霧器回家。
同樣是五月一日,鍾雪梅乾了一樁大事。五一假期放了五天,她早買好票意欲回家。她的家在深圳,離家上學的那天媽媽在爺爺在鋪子也在,轉眼聽小姨說鋪子轉讓了,姑娘不信短短時間物是人非,大老遠跑回來只為一睹究竟。女孩這天凌晨四點起床,一個人坐了八個小時的高鐵,到深圳又坐了一個小時地鐵,下地鐵後背著書包一路快走的雪梅到達農批市場五穀雜糧那一巷時,早已驚呆。
鍾家雜糧鋪子的招牌果然換了,裡面是不認識的工人在安裝櫃子。新鋪的地上一團凌亂,原先的傢俱無一再見,裡面的廚房換了燈和門,去二樓的樓梯也拆了重建,北牆下靠著亟待安裝的新牌匾——“邵氏寵物用品批發”。原先屬於她的地方大變了樣,姑娘站在家門外看得眼淚吧嗒吧嗒,直到市場裡的老鄰居發現她時才強止住淚。
雪梅回家的訊息很快在社交群裡傳開,對門的張大姐將淚眼婆娑的姑娘拉進她家安慰。沒多久,老陶受鍾理委託來張大姐家要人,打著剛好路過的名義強行將鍾理閨女接到他家,然後擺了一大桌菜,並吩咐他閨女陶婉兒多跟姐姐聊天取經。老陶媳婦見雪梅可憐,這頓飯多做了好幾樣大菜。
晚上,得知訊息的包曉棠匆忙將雙眼通紅的雪梅接到她那兒,想批評下捨不得,想勸一勸聽不進,桂英情急欲插一腳,礙於雪梅跟曉棠更親近沒有打擾。五月二號,姨侄倆說了一天一夜的悄悄話,對於家庭對於爺爺對於媽媽和爸爸雪梅問了很多問題,得到答案的她不免哭了又哭。五月三日姑娘想獨自回富春小區待一天找尋家人的回憶,沒想到卻看到了媽媽寄給爸爸的離婚書。五月四號曉棠送雪梅離開,這一走,雪梅徹底沒家了。
好長一段時間,鍾雪梅沒有給媽媽打電話也沒有聯絡小姨,大一暑假時媽媽讓她回陝西她始終不答應。對十八歲的大姑娘來說,她對包家垣或鍾家灣哪怕陝西根本沒有任何情感,她的家只在深圳,只在農批市場裡。因為爺爺去世、因為父母離婚、因為家人全部回陝、因為弟弟自閉以及其他的事情,雪梅消沉了一兩年才終於接受了這些關於她的事實。
五月一號晚上,鍾理跟工人師傅吃晚飯時喝了一些酒。回想這一天兒子看著他發呆不敢上前、妻子揹負重器一人在地裡幹活、女兒偷跑回市場哭泣還叫人笑話、自己為父親所辦遲到的被質疑的葬禮……諸事壓人,男人驀地抹起眼淚來。鍾瓊見大哥情緒不對支走了工人,讓他獨自在院裡消消愁。鍾理無言,一直喝悶酒,直到喝吐了抱著頭在地上哭。
家庭是個共有的名稱,因他一個人的過錯,導致每個人受傷。如今他退無可退回到老家,意氣風發決定重新開始時又趕上這些事兒。是啊,他早到中年尚且有家可回,他的女兒梅梅呢?梅梅想家了該回到哪裡?回到陌生的鐘家灣還是無人的富春小區?如今,除了一門心思給兒女在灣裡重新安置最好的房子,鍾理沒有其它法子贖罪了。人生苦短,他迷失得太久了。
第二天依舊晴空浩渺,鍾理和工人師傅繼續賣力幹活。夢無涯而生有涯,他必須加大馬力加快進度。這幾天鍾理著力安裝客廳的落地玻璃、三間房的門窗,隨後給大客廳和三間房吊上頂安天花板。按照接下來的規劃,先用建築廢料鋪設院內小路,接著建造大小兩個院門——進車的大門做成平頂、進人的小門做成拱頂。五月五日安裝大門小門,其中進人的小門是用家裡砍掉的木材加工成的,鍾理早盼著親自上手為新房新門開槽打孔、刷漆上鎖。五月六號鍾理打算將原來的水井填平,保留井口井蓋的外觀,最後兩天準備收尾。
五月四日,老馬帶著兒子從外村回屯,一路上父子倆各自沉默,興盛盯著車外的風景發呆,老馬從後視鏡瞪著兒子唉聲嘆氣。昨天在紅溝灣裡相中了一二婚女——四十四歲,長得高大,會做飯會說話,帶一姑娘生活,平時在市裡打工。老馬昨天初見時心裡有點害詫,擔心對方瞧不上興盛。今天和興盛帶著禮物去人家家裡走了一番,結果興盛從頭到尾黑著臉幾乎不說話,整得對方也不樂意。
“黑!是黑了點兒,架不住人能幹會做飯呀!人好歹是在外面混過的,你能幹啥?人家還沒打量你你倒先發話了!”老馬在車上氣得一直訓。
“太老氣了!”被罵了一路,興盛憋不住側臉回了一嘴。
“你還嫌人老!你多大了?好傢伙你多大了!你比人家大還嫌人家老,前幾天那個婆娘也不賴,你說人家頭髮少……”老馬又開始沒完沒了地數落,兩眼望著前路開車,一張嘴淨朝後面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