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你去哪了呀?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呀?”老馬擰巴著一顆心憂傷地凝視兒子。
“我在深圳呀,我就在龍華區吶!”興邦隨手一指,掩不住行色匆匆。
“那你咋不來看我呢?我也在龍華(馬桂英所在的金華福地小區座標為深圳市龍華區)呀!”老馬上前一腳問,想摸摸兒子胳膊、拍拍他肩膀、捏捏他臉蛋,奈何動不了手。
“我在龍華開廠子呢!廠子裡忙,事兒特多!顧不來!”馬興邦不耐煩一臉著急。
老馬動了動嘴,憂傷流淌得滿臉皆是,想說些軟乎話卻一直出不了口,憋得老頭雙眼發酸。
“大我得走了!太忙了,我得走了!人家等著我吶!”
來不及打招呼,馬興邦倏地一轉身下樓梯去了。同一時間下樓梯的人有上百個,每一臺階上均有十來雙腳在挪動。才兩三秒的功夫,馬興邦便徹徹底底消失在了人海中。老馬尋不見兒子,思念多年未見,忽然地鐵相遇,卻僅有短短兩分鐘。奈何奈何!老頭撕心裂肺,弓著身子站在樓道的平臺上望著兒子消失的方向,凝固的悲傷久久無法散開。
揪心揪得厲害,老頭急得大呼一口氣,再出氣時睜開了眼。原來是夢。抬起左手看了看機械手錶,此時凌晨兩點,他來不及多想,趕緊取來溫度計,擦乾甩好,放在了漾漾腋窩下用手按著孩兒胳膊。
醫院的夜裡微微冷,老馬起身帶風,吵醒了仔仔。少年一摸手機才兩點,見爺爺在給妹妹測體溫,心想等得知漾漾體溫以後再接著睡。打著哈欠,仔仔將手機放在鼻頭那兒看訊息,點開微信發現爸爸大半夜發來一條,少年看見了文字嚇了一跳,偷瞥了一眼爺爺然後再去看爸爸發來的訊息。
“仔兒,你大舅去世了,凌晨一點整。”
攏共十三個字,少年眯著眼睛用力用力看了好幾遍,恍如被人當頭棒喝,他異常清醒地關了手機,望著爺爺,心情複雜到難以處理,以致大腦驟然宕機。
仔仔剋制不住地嘆了幾口氣,等爺爺取出體溫計看度數時,少年才開了口問:“爺爺,現在多少度?”
“哎呀……三十七度!三十七度……這是徹底退燒了嗎?爺再測一回。”老馬在臺燈下看完度數,重新甩好再測。
仔仔格外緊張,一顆心好像不再跳動。懂事之後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少年不知如何處理,父母、學校和社會灌輸了十六年的東西此刻在這件事兒上壓根派不上用場。血液停止流動,大腦一片空白,談不上悲傷,沒那麼恐怖,只發覺大腦被上下拉長了,眼睛和鼻孔變大了,額頭和太陽穴的毛孔個個張開。
五分鐘後,老馬再看溫度計,度數竟然掉了一點點——三十六度九。老頭忍不住大半夜嘿嘿笑了起來,隨後給心肝寶貝蓋好被子,嘴裡輕鬆愜意地哎呀不止。
“睡吧!我娃睡吧!還早呢!”老馬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給仔仔蓋毛毯。
“哦。”仔仔兩眼模糊地望著爺爺,兩片唇合不住。
“咋了,有啥事嗎?”老馬見仔仔兩眼珠子左右轉來轉去,眼皮大開大合地眨巴個不停,不知是半夜醒來人遲鈍還是瞌睡得反應慢。
仔仔面無表情,筆直坐著,好像被點穴了一樣,只剩眼睛在說話。
“咋了?仔兒?難不成你也病了?是頭暈噁心還是發冷呀?”老馬敲了敲仔仔的肩膀,摸了下小夥額頭、脖子和手腕的溫度。
如此問了好幾遍,拍了又拍、摸了又摸,不知哪一句點醒了少年,小夥子一出口也不拐彎:“我舅去世了,我爸剛發的。”說完指著手機,盯著爺爺再次定格,嗓子眼不停地嚥唾沫。
“哦……”老馬收回了手和氣,這一夜再沒說話。
老頭躺在椅子上,半晌沒有反應,仔仔見狀關了床頭燈,兩耳卻一直監聽爺爺的鼻息,心裡一直在想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爺爺,想著想著,少年睡過去了。老馬回憶方才的夢境,迴圈往復地回憶每一個畫面、每一句話,連帶剛才給漾漾測體溫、仔仔說的那句話也一遍遍在腦中重複,好像又是一個逼真的夢。七旬老翁朦朧中不知幾點也睡著了,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馬興邦躺在一個非常舒服的地方,大腦依然在運轉。他是復活前的努力掙扎,還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天知道。好像還活著,好像已死去。聽說,日落前夕西天會出現多彩耀眼的光線反射,油燈耗盡之前火苗會突然閃爍一亮,燈絲燃燒殆盡之時會出現明光一閃……馬興邦不確定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只感覺他在參加一場葬禮——自己的葬禮。他聽到了親朋好友這一夜紛紛過來看望他最後一眼,他看見家人因他的離開痛哭不已,他聽見前來弔喪的鄰居遠親在他跟前伏地大哭,他看見自己的肉體死寂地躺在黑色雕花的棺材裡……
曾經,人生不順的時候,他嘗試過死亡,用想象的方式體驗過好多次。他躺在床上,攤平身體,一動不動。他將床鋪幻想成棺材和墳墓,他將冰涼的手腳想象成死亡埋葬之後的溫度,他將睡著的狀態當作是死後的長眠……因為幻想過,所以才能獲得一種假象的重生。這一次的奇特體驗,馬興邦分不出是真實的還是幻想的。
生而不說,死而不禍。
他聞到了一股臭味。穿過人群,興邦尋找臭味的源泉。世界好似腐爛,腐臭的氣息如陽光一樣瀰漫。所有的肢體掛著瘡疤,所有的靈魂汙漬斑斑。馬興邦慶幸自己的靈魂安然無恙,他帶著純潔繼續尋覓。人群中沒有道路,現實世界容不得他,他的世界亦容不下腐爛的現實。曾經他不斷妥協,容忍自己攜帶一半自我世界一半現實世界,好像兩個人共用一段時間、共用一副軀體、共用一個頭腦一樣,他期待精密安排、自由切換、和諧共處,他希望自己是幸運、純潔且安寧的。如果能尋得靈魂的安寧,麻煩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可惜,二者早已決裂。他猜想別人跟他一樣,揹負著即將腐爛或者已經腐爛的靈魂,走走停停,憑藉幸運抵達終點,這已算無限圓滿。可惜,如今的馬興邦已不敢期待任何圓滿。因為他尋到的臭味來源,竟是躺在棺材裡的自己。他站在高處俯視自己臃腫的肉體,悲憫油然而生。現實荒誕,人生辛酸,一生受難,最後意志衰退,感覺遲鈍,孑然一身躊躇於陰陽之間……他可憐自己,連做夢也在可憐自己。
在背離世俗的道路上,每走一步無不伴隨著傷害。通往輝煌彼岸的大道上,還有一個必經的岔路口——毀滅。毀滅有兩種,一種是被世俗毀滅,一種是被自己毀滅。趟過了毀滅,人才能重生。馬興邦渴望透過毀滅而重生,他曾經將自己拆解成一塊一塊的瓦片、磚頭,然後一瓦一磚地重建,從身體到靈魂,從頭髮到腳掌,從穿衣到呼吸……一個人只有經過一次次重建,才能練就鋼鐵一般的精神。
可惜,他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