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川白出寺廟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還遠遠不到侯府,坐在馬車中,忽然聽見馬兒嘶鳴一聲,簾子微微晃動,有人在外畢恭畢敬道:“侯爺,六公主請見。”
六公主,周莞昭。
宋川白入宮是已是深夜了,崇和殿燈火通明,宋川白走過漢白玉長廊,只見門口均是彌天司制服暗衛把守,宮人遠遠地侍奉著,到了地方,自己也老實地不會再往前走一步。
皇帝聽政於崇和殿。宋川白推門而入,大殿中金粉雕柱默然而立,周莞昭站在龍椅旁邊低著頭打量,聞聲只道:“見到周明則了?”
宋川白沉默了片刻,說:“是。”
“他怎麼樣?”
“這些事情暗衛想必已經詳盡報告於六公主了,”宋川白道:“這麼晚了,六公主找我何事?”
“沒什麼事,聊聊天罷了。”周莞昭一拍龍椅上的扶手,神色語氣都十分平常地說:“侯爺走累了吧?來坐。”
宋川白站立不動,目光凝然,大殿中一時寂靜萬分,只能聽見紅燭燃燒的聲音。
“我沒有懷疑你,試探你的意思。”周莞昭終於說:“我甚至時常會覺得,這把椅子你來坐會比我自己要好。倘若你願意的話,這個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可以......站在你的身邊,或者更往後的位置。”
“就像現在這樣站在龍椅旁邊?”宋川白笑了起來,但是他的眼中一絲笑意也沒有:“六公主可還記得,通常站在這個位置上的都是什麼人?”
周莞昭一怔,宋川白緊接著說:“大太監。”
於是兩個人都笑起來,周莞昭靠在龍椅扶手旁邊,雲鬢金釵,與太子相似的眉眼,她長得偏向父親,高顴細眉,是一種比較尖刻涼薄的美人長相,但奇怪的是先帝與太子性格都十分敦厚,最終只有周莞昭符合了這張臉給人的印象,常常在與敵對黨臣子相對時出言譏諷,將對方堵得啞口無言。
帝王性格敦厚保守對臣子不盡是好事。寒門新銳派就早已對老世家的打壓忍無可忍,對於頻頻向帝王提出改革提議,而被視若無睹也十分怨怒,因此宋川白看每次兩派相對,那些寒門出身的臣子們一個比一個情緒激動,牙尖嘴利,彷彿圍獵的野犬,在草叢中露出綠光瑩瑩的雙眼。當然,宋川白見臣子多詭辯,料臣子見宋川白如是也,他在這上面沒好到哪裡去。
上回還把一個老臣氣到捂住胸口,指著他半響說不出話來,周莞昭都怕他一個心梗當初撅過去,宋川白功成身退,默默地在後面喝茶,感嘆道:“今日很是疲乏......”表情無辜地很,好像他一直就在後頭疲乏地看戲似的。
周莞昭突然問:“倘若等周明則大了,我再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你覺得如何?”
“自己能坐上去,還能自己下來嗎?”宋川白道:“不如問問你自己。”
“走到了今天,我常常覺得我不是自己了,變成了三個人。”周莞昭看著他:“有時想殺了周明則,有時候覺得這小孩子真是回來的多餘,本來好好躲到我登基,我也不會給他太難過。可是昨天晚上又夢見六公主,哭著求我說留下週明則,讓我將位置還給他。她說,如果明則太小,我代為議政監國,也是一樣的。”
宋川白下意識覺得她這段話中有另一層意思,另一層除表達自己矛盾與掙扎之外的意思,但他一時沒能察覺出來。
“也許我當年不應該想著離開彌天司,不應該想著要手握大權,去證明給誰看。”周莞昭說,一步一步地走下漆金雕紋的階梯,站到了宋川白麵前:“我當初如果聽從你的話,就不會讓自己到這個兩難的地步。”
“六公主,”宋川白平靜地說:“即便你當初聽了我的話,現在也依然會後悔的。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永遠在為已經過去的選擇後悔。”
“你有為自己曾經的選擇後悔過嗎?”周莞昭與他離得非常近,以至於兩人都可以看清對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沒有,”宋川白回答,毫無動搖:“我從來不會。”
“包括當年選擇我,支援我走出彌天司,以至於到今時使周明則陷入如此境地嗎?”
“是,包括這些。”宋川白道:“我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我在當時情境下所能做出的最好選擇,沒有什麼好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