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嘿然道:“督臺大人既如此說,我等何必犯險廝殺,但皇上怪罪下來,並非我等怯敵不肯盡力。”
熊文燦訕笑道:“那是自然,有什麼罪責,我決不推卸。”
初夏晝長,將近申時,日頭尚高,酒宴方酣,熊文燦依舊留左良玉等人飲酒作樂。期間探馬不住來報,羅汝才聞張獻忠動手,在房縣起事呼應。張獻忠火燒谷城,退走房縣,與羅汝才合兵,殺了知縣郝景春及其子鳴鸞,並送進一張告示。熊文燦酒已吃到七成,接了告示在手,只看了兩眼,便大驚道:“好賊子!我誠心待你,想保舉你出人頭地,你卻恩將仇報,如此害我!”
左良玉不識幾個字,不知告示上寫的什麼,但見戴東旻取過告示看了,面如土色,結結巴巴道:“這賊子可、可惡!竟、竟血口噴、噴人。我何曾見過他、他一文錢!”
王瑞旃歪頭掃看一遍,心頭不住怦怦直跳。哪裡是什麼告示,分明是一份送禮納賄的清單。張獻忠詳列了各級官員敲詐勒索的錢財,上自五省軍務總理熊文燦,下至縣令、縣丞,密密麻麻寫滿了湖廣、鄖陽各地的官員姓名、索賄數目、日期等,一筆筆都寫得清清楚楚,開頭便說:“獻忠之叛,總理使然……”清單的第一行就是“熊文燦索賄金銀珠寶貨累萬萬”。王瑞旃沒有找到自己的姓名,暗呼僥倖,張獻忠也曾送來五百兩銀子,自己沒有收下,命來人帶了回去。不然,自己的大名勢必也會列在其中,這些告示不知道在通衢大街上貼了多少,如何瞞得住?
熊文燦臉色鐵青,雙手顫抖著,許久說不出話來,恨不得一刀劈了張獻忠,可此事給告示宣揚出去,眾人的嘴是堵不住了,只有殺了張獻忠,將所有罪責推在他身上,皇上那裡才好遮掩。熊文燦打定主意,想著方才未聽左良玉的勸告,正躊躇著如何下這個臺階,使左良玉欣然帶兵進剿,中軍官匆匆上樓來,躬身稟道:“請大人趕快回去接旨。”
“有聖旨到了?”熊文燦即刻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已到了道臺衙門。”
道臺衙門是熊文燦的臨時行轅,欽差到了,不敢怠慢,熊文燦起身道:“諸位快隨我去接旨!”一邊整理衣冠,一邊下樓上轎。戴東旻、王瑞旃、左良玉等全體文武緊緊跟隨,也都是邊走邊整衣冠。熊文燦隱隱有些不安,猜到聖旨必定與剿賊有關,若是張獻忠焚燬谷城的事給皇上知道了,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嚴責。
熊文燦趕到行轅,一個揹著黃包袱的太監已在轅門外等候。熊文燦急忙命人在大堂上擺好香案,與眾文武分兩行跪接聖旨。那太監捧著黃包袱,穿過儀門,昂然步入大堂,尖細著嗓子,向眾人道:“熊文燦、左良玉聽旨,其餘文武官員退下!”
等眾文武退出以後,太監開啟黃緞包袱,取出一個朱漆描金盤龍匣子,匣子裡面有一個黃綾暗龍封套,封套中嚴嚴實實地放著詔書。他不緊不慢地取出詔書,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流賊禍國,十載於茲,萬姓塗炭,陵寢震驚。凡我臣子,誰不切齒!上天有好生之德,下民皆大明赤子,朕甚憫焉。前已迭下手詔,諄諄告諭,凡有悔過歸順之心者,一律準其自新。然賊首張獻忠曾驚祖陵,不可輕赦。熊文燦不能仰體聖心,專意招撫,竟允其據城擁兵,為其請官開賞,欺矇已甚。革去熊文燦總理一職,立功自贖。欽此!”
詔書宣讀已畢,熊文燦叩頭謝恩,許久才站起身來,顫抖著雙手接過詔書,放在香案上,向傳旨太監寒暄道乏,吩咐在花廳準備酒宴。與左良玉陪吃了,天色已晚,安頓好傳旨太監歇息,請左良玉到書房議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一進書房,熊文燦長揖到地,哀求道:“崑山救我!”
左良玉猝不及防,伸手拉住,故作不解道:“督臺大人,何故行此大禮?末將擔當不起呀!”
“崑山,你就不要裝糊塗了。方才的聖旨你親耳聽到了,我就要大禍臨頭,你若忍心袖手旁觀,我惟有一死以謝聖上了。”
“督臺要末將做什麼?”
“我已不是總督,不要以此稱呼了。你若願意幫我,咱們就以兄弟相稱,不拘什麼虛禮了,喊我一聲老哥哥。哥哥求你帶兵追擊張獻忠,必要一鼓殲滅,哥哥才好向皇上有個交待。事到如今,哥哥也不求什麼官職了,只求能全身而退,回到老家,安享餘年。”
左良玉冷笑道:“在仲宣樓我向你請戰,攻打穀城,你卻百般阻攔。如今再要圍追,已經晚了。方才我得到信報,張獻忠已將軍械糧草從容運到房縣,離開谷城,躲入大山之中。良機已失,恕難從命。”
“崑山,我自信待你不薄。剛來湖廣,手下的兩千火器軍不為你所容,我隨即將他們遣散回廣東。你就忍心看著我給緹騎押解回京,斬首西市?”熊文燦頗覺失望。
“不是我不願分憂出力,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孫子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隘遠近,上將之道也。知此而用戰者必勝,不知此而用戰者必敗。流賊居無常地,四處竄伏,張獻忠據谷城而守,不過是急著移運糧草,並不在乎一城的得失,他心裡明白谷城無險可恃,因此他拆毀城牆,怕給官軍攻取。當時,若派兵圍攻,流賊本不善守城,張獻忠必定顧此失彼,逃向房縣。途中設伏,必可大勝。如今他竄入深山密林,卻是有險可依了,不用說追擊,就是找到他的影子也難,如何作戰?再說即便找得到,也未必戰之能勝。若損兵折將,只能罪加一等,對督臺恐怕沒有什麼裨益。”
“你是不願幫忙了?”
“情勢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