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躬身道:“若陛下獨斷,那些戚畹、勳舊世受國恩,自然不敢違拗,只是定要找個德隆位尊的人物,他肯出來做個榜樣,其他戚畹、勳舊隨後跟從,此事就好辦了。若領頭的人物選不準,事情容易辦夾生了,到時進退維谷,軍餉籌集不成不說,陛下有損威儀,有累盛德。”
“你看,戚畹中誰可帶頭?”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再說臣身居京師沒有幾年,不曾結交一個戚畹、勳舊,其中的瓜葛利害實在不得要領。”
“朕節衣縮食,一個錢不敢亂用,屢減膳食日用,一些皇親國戚竟知替朕分憂,隨意揮霍!聽說武清侯李國瑞新近擴建了清華園,竟花了十幾萬兩銀子!”說到最後,崇禎露出兇狠的目光。
“臣也聽說了。清華園經此次擴建,佔地方圓十餘里,引萬泉河水入園,前後重湖,一望漾渺,瀕水飛橋,涉溪攀柳,樓臺亭立,假山宛轉,水木清華,風香十里,林泉之勝,無愧都下名園第一,銀子自然少花不了。”楊嗣昌知道皇上的兩位岳丈周奎和田弘遇更為殷富,但皇上似是已有拿武清侯開刀之意,他不敢節外生枝。
崇禎長嘆一聲,半是怨恨半是無奈地說:“武清侯乃是孝定太后的侄孫,算起來朕還要稱他一聲表叔。朕知道新舊皇親中他是最有錢的人家之一,神祖幼時,孝定太后運出內帑不少,李國瑞若帶了頭,其餘眾家皇親才好心服。倘非國庫如洗,萬般無奈,朕也不忍心逼戚畹捐助銀子。”
“臣知道皇上也難……”楊嗣昌眼中一熱,只說了半句,便哽咽難言,再也說不下去了。”
“總比太祖創業時容易……”崇禎心裡也是感慨良多,但在臣子面前不好流露,正極力掩飾,忽聽馬元程在簾外稟道:“萬歲爺,坤寧宮掌事太監劉安請見。”
楊嗣昌才告退出去,神色焦急的劉安進了暖閣,哭拜在地,“萬歲爺,皇后娘娘一直痛哭,不肯進膳,任奴婢們百般勸諫,全不理睬,幾個時辰了,娘娘水米未進,可怎麼辦好唉!”
崇禎一心想著籌餉,並未將劉安的話放在心上,他淡然說道:“你到鍾粹宮請太子,到擷芳殿請三皇子並眾皇女去坤寧宮,跪勸進膳。”
半個時辰後,劉安哭著跑了回來,流淚稟告皇后依然不肯進膳。崇禎命他到翊坤宮請袁貴妃來,崇禎將兩件禮物交與袁貴妃,命她去勸解。袁貴妃進了坤寧宮東暖閣,就見周皇后坐在床上哭泣不止,忍不住陪著哭了一會兒,才勸道:“皇上聽說娘娘未用午膳,在乾清宮坐立不安,連文書也無心省覽,想必是追悔莫及,娘娘就看在皇上終日焦勞國事的份上,勉強用些膳食吧!”
周皇后悲泣道:“好妹妹,你不知道我的心多苦,十幾年的夫妻了,眾人眼前,他竟全不顧惜我的臉面,我活著還有什麼意趣?倒不如死了乾淨!我今日明白了歷朝歷代的后妃們,不少是怨憤而死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又如何,還不是過眼煙雲!皇宮中夫妻無情,禍福無常,嗚、嗚……還會有什麼好!不是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宮,就是受人讒害被被廢黜幽閉,還有更慘的賞給一杯鴆酒、三尺白綾……”
袁貴妃聽得膽戰心驚,但嘴裡卻勸解道:“娘娘多心了,皇上斷不是那樣的人,咱大明朝自太祖以來,至今傳了十幾代,說句對祖宗大不敬的話,列祖列宗淡泊女色的實在屈指可數,不過太祖、孝宗二人。娘娘但看皇上送來的禮物,就知道了。”她輕輕拍一下手,近來一個宮女和一個太監,那宮女捧著一個黃龍裹袱,太監捧著朱漆食盒。太監小心開啟食盒,裡面滿滿地盛著甜食坊秘製的絲窩虎眼糖,那是崇禎最愛吃的甜食,周皇后心中一暖,漸漸止住了抽泣。宮女將黃龍裹袱展開,裡面赫然是一件貂褥,周皇后見了,驚問道:“這也是皇上命送來的?”
袁貴妃道:“是皇上親手交給我的。”
周皇后起身離床,一把抱過貂褥,熱淚又簌簌地滾落下來。袁貴妃吃驚道:“娘娘怎麼又哭了?”
“不是哭,我是歡喜的。妹妹方才說得對,皇上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周皇后緊緊抱了貂褥,臉上已沒有了悲慼之色,“你想必不知道,這是信王府中的舊物,還是、還是我大婚時的陪嫁。那時我身子瘦弱,天氣極是寒冷,我娘託總管高時明帶入這件貂褥給我禦寒……”她臉上飛起一片紅霞,彷彿憧憬著新婚之夜的旖旎,她心底慨嘆著,皇上日理萬機,竟還有這等細密如發的心思,畢竟沒有忘記昔年的夫妻恩情呀!她登時感到自己的不是了,那些委屈消逝得無影無蹤,忙對袁貴妃說:“你回奏皇上,就說我已經遵旨進膳,萬請皇上不要因此煩心。”
黃昏時分,崇禎步出東暖閣,在回乾清宮正殿裡踱步,抬頭望見正殿內向南懸掛的大匾,“敬天法祖”四個大字氣勢雄渾,與皇后爭執的不快頓時消散,御案旁邊的九重博山宣爐正飄著嫋嫋輕煙,他覺得有些餓了,用過晚膳,馬元程見皇上沒說今晚要住在什麼地方,用手招進御膳坊的小太監,小太監按著宮中規矩,捧了一個錦盒跪在崇禎面前,開啟盒蓋,露出來一排象牙牌子,每個牌子上刻著一個宮名。崇禎想今夜宿在哪個宮中,就掣出刻有那個宮名的牙牌,太監立刻拿著牙牌去傳知該宮嬪妃梳妝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會兒,崇禎卻看著牙牌出神。“揚州瘦馬”,崇禎心頭不由自主地湧出這四個字,他想極力壓下,竟有些徒勞,這四個字總在腦海裡翻騰,如此清麗脫俗的妙人兒竟會是揚州瘦馬?他怎樣也不相信,可皇后的話卻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他暗忖:給曹化淳一道密旨,命他暗中查訪一下,看看田貴妃的出身底細。主意打定,沉吟著掣出承乾宮的牙牌,小太監朝外喊道:“承乾宮田娘娘候駕”蓋好錦盒,屏息退下。
承乾宮前後兩進的宮院,五間正殿都是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窗,給高掛的金絲罩絹宮燈映照得一片暈紅。東西兩座配殿懸著崇禎親筆所寫的大匾:貞順齋、明德堂。承乾宮佈置得精巧別緻,陳設著從揚州採辦的精巧傢俱和新穎什物,靠窗的一張黃花梨大畫案上放著一方唐代箕形青玉硯,硯旁放著大半截御墨,上有“德澤萬方”四個描金篆字,“方”字已磨去大半。永樂年制的剔紅嵌玉筆筒裡放著各色的湖筆,一幅素馨貢箋上畫著一樹桃花,山下桃林深處隱隱露出一角草屋,上題“依舊笑春風”五個王體小字,給龍紋玉壓尺壓著。崇禎知道畫的是唐人崔護的故事,大有尋芳已遲之意。端詳片刻,頗有感觸,問道:“愛妃所學甚博,琴棋書畫皆臻精妙,都是何人所傳授?”
“是臣妾在揚州時學的,那時年紀尚幼,書畫妙諦參悟不深,教者又不講解,只教臨名帖摹畫譜,無趣得很!”
“在揚州學的?”崇禎心頭一陣痛楚,“請了幾個師傅?”
“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