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溥不好硬攔,只好勸道:“貼切倒貼切,不過方才說的是臥子,怎麼轉到梅村身上?這般跑題的八股文,必被座師黜在孫山以外了,罰酒算是輕的,不能按常例了,換大杯來!”
周之夔忙道:“莫急,莫急!那我換一個,娉娉嫋嫋十三餘,好女兒,美目盼兮。”眾人越發不依了,紛紛叫道:“什麼十三餘、好女兒,這說的可是臥子之妻麼?哪裡著邊際?”周之夔只得飲了。
夏曰瑚依次接道:“愛月夜眠遲,紅禊兒,白露未晞。仍說臥子,想必過得關。”
吳偉業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彎腰指著夏曰瑚道:“夏兄的話可大大不合情理了,愛月夜眠遲一句,若是放在他人身上自然貼切之極,可臥子兄也如此這般,卻不是痴了?他可是要夜眠早起身遲的,夏兄卻偏要他遲睡早起,好生不體貼人!該罰,該罰!”
眾人這才記起陳子龍妻子的閨名叫月兒,又是一陣鬨笑,吵著要罰夏曰瑚三杯。張溥怕大夥兒鬧得失了分寸,忙接令道:“萬國衣冠拜冕旒,齊天樂,我武維揚。”
不料,一時情急,竟亂了令。夏曰瑚端杯欲飲,聽了將杯子一放,拍手道:“好!我有作伴兒的了,一起喝吧!”眾人附和道:“是呀!你用起《尚書》來了,也該罰三杯酒。”
張溥一面飲,一面說道:“我改作‘赫赫宗周’,何如?”
眾人不依道:“好倒是好,只是已然遲了。”
子龍想起落榜南歸,心中慘然,長喟道:“龍蟠虎踞石頭城,望江南,禾黍離離。”眾人喝得興起,猛聽他吟出此句淒涼的酒令,登時合座寂靜,面面相覷。
吳昌時不滿道:“大夥兒都在興頭上,臥子卻偏要佛頂著糞,白牆點墨,拈出這樣的酒令,實在是大煞風景。詞語雖工,卻與情景大不相宜,也要罰上三杯!”陳子龍也覺有些失態,竟不爭辯,引杯大嚼。
張溥見他如此,嘆息道:“臥子這十四字足抵得上庾子山那篇洋洋大觀的《哀江南賦》。金陵六朝古都,歷代興廢可以想見: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如今做了留都,風雨飄搖二百餘年,真如唐人王子安所說: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放眼古今,悲從中來倒也難免,自然要以酒澆澆胸中塊壘了。”
吳昌時拊掌道:“你們倆可真是古今第一傷心人了,難得這般的歡會,竟體味出這麼多的悲傷來!我看這酒怕是吃不下去了,還是各自散了吧,臥子明日還要趕早動身呢!我這裡正擬了個酒令送他:惜花春起早,春光好,桃之夭夭。”眾人聽他酒令說得貼切詼諧,一齊大笑。
眾人拱手而別,張溥、吳昌時、吳偉業還要與陳子龍盤桓,就落在眾人後面。正要離座出門,哐的一聲響亮,旁邊單間像是什麼東西摔到地下,四人屏聲斂氣,就聽裡面有人斥罵道:“你個不長眼睛的混賬東西,想辦事卻不願花銀子,拿這破爛貨打發爺們兒?”
“這是前朝趙松雪的畫軸,另有宋朝有名書家黃庭堅、米元章的手卷,都是我家老爺生平的至愛,也值不少銀子呢!”
“多少銀子,不就幾張破紙麼,竟值你家老爺的一條命?”
那人賠笑道:“劉爺,這畫軸裡有一千兩銀票,您老人家想必還不曾寓目?”
“這幾兩銀子也弄來現世!你可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冰敬,這般容易打發!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京城的行情,一點規矩也不懂,虧你竟做了多年的管家,看你一副窮酸的小樣兒,哪個信你?”
“劉爺,這是我家老爺多年積攢下的,小的也知道打點要使銀子,可我家老爺俸祿一向就薄,他又清廉自守,與人不相往來。授了個三邊總督的缺兒,又是匪患極重的地方,實在一時也湊不了多少,我家少爺現在山海關做兵備道,他還不知老爺犯了事。這些東西您老人家先收下,小人再想法子籌錢,日後一定補上。”
“這行裡向來是一手清的,補上是哪位大爺給立下的規矩?哼,到時還指不定認識不認識爺們兒呢?三邊總督可是正二品的大員,這兩年朝廷撥發剿匪招安的糧餉多得不計其數,說什麼拿不出錢來,看來是捨命不捨財了。那好,爺們兒的話算是白說了,爺們兒也不缺這千兒八百的銀子,你留著另請高明吧!”
“劉爺,您千萬幫忙搭搭手兒,在小的這裡是天大的事,您老人家那裡還不是遞上句話兒就妥了?就高抬貴手,幫我家老爺這回,小的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你這話說得輕巧,可是嫌爺們兒多訛你銀子了?我說楊義,爺們兒也不與你多費口舌了,這事要咱幫你,非五千兩銀子免開尊口!”
“劉爺,這畫軸、手卷怕不止五千兩,您就高高手兒……”
“混賬!這幾張破爛發黃的舊紙值五千兩?你當爺們兒是剛出來混的雛兒麼,給你三言兩語就輕輕糊弄了?你去門外喊喊,看能賣幾兩銀子?”
“劉爺……”
“滾出去!爺們兒在這兒等你半個時辰,看你怎麼混騙五千兩銀子?”
“劉爺、劉爺……您行行好兒,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