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丹心念一動,覺得康熙對胤禔似也不放心。忙道:“只是奴才也老朽了,這差使要緊。侍衛得侍候站班,外頭直隸總督衙門事情也多,奴才又是個使力不使心的,恐怕顧不來。有個閃失,奴才獲罪事小,只怎麼對得起主子幾十年的洪恩呢?”
“放心吧!”康熙笑道,“京畿防務你不過掛個名兒。朕聽說直隸衙門的山向,於總督不利,已命欽天監去看,說衙門口正南正北,不利主官,朕叫他們趕著改造。收拾好了,你就放心住進去。朕心裡並不糊塗,你武丹必是見了魏東亭。怕沾惹上阿哥們的事,朕方才已經訓誡過阿哥們,不許任何人擅自到你那裡去攪和。你是有旨免死兩次的人,怎麼生出這個怕事的念頭?朕並不要你進來站規矩,只借重你的名聲,替朕彈壓好這個北京城。”武丹聽康熙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萬般滋味齊湧心頭,想說什麼,嗓子哽著說不出來。半晌才道:“主子這麼信任奴才,奴才就是死了,磨成粉也是報不了恩。奴才出身綠林,不過一個馬賊,能有今日,還不都是萬歲給的?主子既這樣說,奴才在京,總不叫萬歲為紫禁城防務操半點心!”“就是這個話。”康熙點頭笑道,“你是出了名的魔王,就在這養心殿院裡,你殺了多少人!就取你這份狠心,這裡的太監們聽見你名兒都怕,京畿多少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屬,只怕還鎮得住。”說罷,又叮嚀了許多保重的話,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滿心悽楚退出殿外,見李德全手裡捧著個熱氣騰騰的大藥罐子從垂花門那邊過來,胤禛走在前面,便迎上前,正要請安,胤禛一把扶住了,笑道:“我可不敢受你的禮!見過皇上了?”
“見過了,”武丹說道,“四爺是侍候皇上用藥的吧?奴才代嘗一口如何?”胤禛笑著點點頭,看著武丹喝了一口,問道:“你現在去哪裡?”武丹抹了一把嘴,滿不在乎地說道:“去大阿哥那裡。他領侍衛的差使交給我了!”胤禛收了笑容,說道:“他剛剛回去。皇上今個發落怡貝勒,他掌的刑。唉……老十三這四十杖可怎麼受啊!”武丹想了半日,不知該怎麼回這個話,只好說道:“十三爺是金枝玉葉,要是奴才這粗皮糙肉,就一百杖也稀鬆。奴才那裡倒有好棒瘡藥,回頭給十三爺送一點。”
胤禛嘆道:“他拘押在養蜂夾道,怕送不進去。這樣吧,你叫人送到我府裡,我代你轉送就是了。”武丹實在怕沿著這種話題談下去,趁著話縫兒,便告辭道:“四爺沒別的事,奴才就去了。”胤禛卻叫住了,“別忙嘛!我又沒叫你結交我,你怕個什麼?”一句話說得兩人都笑了。胤禛問道:“聽說三爺府的孟光祖在南京,你見著沒有?”
武丹詫異地看了胤禛一眼:誠郡王胤祉的門人孟光祖,何止到過南京!由四川而云貴,還到過兩廣。武丹在南京,早聽魏東亭說了。只是胤禛訊息這樣快,實在叫人納悶。思量半晌,武丹方道:“四爺,這事我委實不知端底。我在南京燕子磯只逗留了不到兩個時辰。根本沒下船。只會了會魏東亭,恍惚聽說三爺府有人在南京。是不是孟光祖,我沒問。虎臣這人四爺知道,事不關己,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只聽說那人到南京才三天,我一路不停,就來了北京。”
“你回去吧!”胤禛淡淡一笑,“我們改日再談,別忘了藥。”說罷彈了彈袍角,一點頭便進殿去了。
武丹如釋重負,出了西華門,已是午牌時分,倒猶豫起來:這時候拜會直郡王胤禔,正趕上午餐,必定留自己吃飯,吃是不吃呢?遲疑了好一陣,決定還是先去直隸總督衙門接印,安置好了,再從容去和胤禔辦交接。剛要上轎,遠遠見誠郡王胤祉出來。武丹絕不想再見這位阿哥,便慌忙上轎,吩咐道:“起轎,去總督衙門!”
誠郡王不同於平日溫文爾雅的風度,臉繃得鐵青,手中緊握著一柄湘妃竹摺扇,踩著積雪一路帶風出來,站在西華門口,一腳跐著臺階,大聲喝道:“我的轎呢?”
“千歲爺,奴才們在這兒候著呢!”管家就守在門北的大石獅子旁,他從沒見過他主子這般氣勢,忙不迭連聲答應著跑過來,賠笑道:“爺進去這半日,定必餓了,快給爺看轎!”胤祉冷笑一聲,說道:“別看這半日,長了多少見識!萬歲爺差點沒把我的心扒了!”他頓了一下,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便放緩了口氣又道:“叫人回去傳話給陳夢雷、魏廷珍、蔡升元、法海四位先生,原打算請他們吃飯,現在有事回不去。叫皇孫們都去陪著,代我謝個罪兒!”管家聽一句答應一聲,又道:“請爺示下,如今打轎去哪兒?”胤祉一哈腰進了轎,大聲道:“直郡王府!”
直郡王府坐落槐樹斜街。原是前明福王京邸,最是軒昂壯麗,明珠未壞事前就住這裡。康熙二十九年明珠被抄家,舉族搬了出去,漸漸冷落。大阿哥被封貝勒之後,便佔了這塊寶地。胤祉到府前,氣嘟嘟地下轎,也不叫人通報,竟自直趨後堂。胤禔正和福晉吃飯,幾個侍妾立在旁邊侍候,不防胤祉一頭撞進來,嚇得眾女人一個個避閃不及。
“老三,是你來了?”胤禔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又變得和顏悅色,叫住了妻妾們,“是三叔來了嘛,你們躲什麼?老三,坐嘛——添一副杯匙來!”
胤祉瀟灑地將辮子向腦後一甩,一撩袍子坐了,說道:“我飽得很,不用飯了。叫嫂子這邊吃飯,我有話和大哥說,那邊書房裡談,如何?”胤禔將眼風一掃,福晉章佳氏忙起身笑道:“我早就飽了。你們哥倆邊吃邊嘮吧!”說罷領著家人都退了出去。胤禔放下筷子問道:“老三,你這麼風風火火的,不像平日氣色,出了什麼事?”
“我來向大哥領罪!”胤祉別轉臉哂道,“出了什麼事,大哥不比我更清楚?”
胤禔一怔,打量胤祉移時方笑道:“你這麼葫蘆不是葫蘆,瓢不是瓢的,叫人怎麼說話?”“好說!”胤祉冷冷一笑,說道,“今兒皇上批下來個條兒,叫我明白回話,我背給你聽聽——據江南巡撫馬軍奏,有孟光祖者,自稱誠邸門人,遊說於陝川廣鄂之間,傳播內廷新聞,語多隱晦,稱道誠郡王。近日來寧,曾赴總督佟某府,將軍年某府,提督薛某府,代王賜送綢緞、馬匹等物,且至臣府饋贈如意。臣思我朝國法,凡過往官員均須有關防勘合,各官方可接待。該員系誠邸門人,通行數省而無執照,甚屬可疑。臣驚駭之餘,思及諸阿哥差人賜外官物件,依律合應具奏聖躬,遂冒不諱具此密摺,六百里加急請旨應如何處置孟某。謹奏,不勝悚惶!——如何,我背得可全麼?”
“久聞三弟有過目不忘之才,果不其然!”胤禔聽著,心裡已是瞭然,遂溫語說道,“不要聽馬軍放屁!他雖是從我府裡出去的,歷來撒野不成體統。三弟你這樣的君子,我斷不信有這樣的事!要真的是孟光祖冒充你的差遣在外招搖,三弟,你得把這事在萬歲跟前撕擄開了,我自然要替你說話!”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胤祉眼中冒火,“你的門人柳鳳鳴在外頭不在?還有薛佔魁,你以為我不曉得?要不是你指使,馬軍他有幾個膽子,拿我來作伐?”
胤禔忽地拉長了臉,“砰”地拍案而起,“老三,你還有點規矩沒有?什麼柳鳳鳴、薛佔魁?我不知道!你的人在外頭搗鬼,被人舉發,你纏我幹什麼?可見你自己就不正派!真沒想到,你這麼不要臉!”胤祉勃然大怒,扇子一摔也霍地起身:“別以為太子廢了,你就是主子!事情還不一定呢!實話告你,我也不是省油燈!”“你省油不省油關我屁事!”胤禔吼道,“兩個山字疊起,你給我出去!”
“好……”胤祉氣得無話可說,半晌才當胸一揖,惡狠狠笑道,“勿悔勿悔!”一跺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