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道路不好走,車駕足足走了九天才到了承德。天氣漸漸晴朗。內外蒙古各部王爺,十天前已經趕到,都住在自己的宅邸中等候天子車駕。這座避暑山莊於康熙二十二年踏勘,至四十三年才算粗具規模,已是氣度宏偉,內設行宮十二處,西北以金山、東北以黑山為山莊屏障,正南設中麗、德匯、峰門三門,內中即是禁苑。每年夏日皇帝來此避暑,秋日來此狩獵,漠南北蒙古王公、臺吉、青藏紅黃喇嘛、教主及朝鮮使節,各自帶人前來迎駕、朝覲。一些精明的行商瞧準了這是塊風水寶地,便在山莊四周蜘蛛網似的營建起店鋪房舍。十數年光景,昔日滿是荒煙野草的熱河之濱,儼然已成為都會之市。車駕當晚抵達,各王公俱在蘆棚前侍候跪接,滿街張燈結綵,香花盈巷,爆竹充耳,熱鬧得異常。康熙卻顯得很疲倦,命人去了輦上黃蓋,坐在車上微笑招手示意。車駕直趨煙波致爽齋,免去朝會典儀,著太子代為接見眾臣工。
熱河圍場設在甫田,緊鄰萬樹園,地處山莊東北,在黑山之南,塞湖之北。其地林密草茂,山峻水闊,放養了不計其數的鹿、麋、獐、狍、熊、虎、豺、豹之類。不知是哪位雅人為其取名“叢樾”。康熙四十四年,皇帝第一次來此圍獵,張廷玉為之定名“甫田”,意即天子獵狩之田。從此一般小民就無緣到此了。
隔了一宿,康熙已養足了精神,一大早起來,喝了一碗參湯,略用了點點心、山葡萄酒,便叫人去清舒山館傳了太子過來。鐘敲七點,巳初時分,康熙背挎雕弓,腰懸寶刀,足蹬青緞涼裡皂靴,戴一頂天鵝絨緞臺冠,身穿巴圖魯背心,套石青開氣夾袍,滿面紅光大踏步出來。胤礽率先,緊跟著馬齊、張廷玉。十四個滿二十歲的皇子一律戎裝佩刀,黑鴉鴉跪了一地,叩頭山呼:
“萬歲!”
“伊立!”康熙伸手一揮,用滿語叫起,神采奕奕掃了眾人一眼,笑道:“今年人來得齊全!得玩個痛快。這苑裡都是未馴之獸。兒子們,你們一是要小心,二是要爭先!”說罷指了指李德全捧的一柄寶石雕花黃玉如意,道,“阿哥們無分高下長幼,誰獵得最多,這柄如意就賞他!”
眾人立時一陣興奮,阿哥們個個面露喜色,躍躍欲試。這柄如意因顏色近於明黃,一向是乾清宮的鎮案珍寶——大行皇帝賞給康熙,如今康熙又要賞人了!胤礽不禁身子一顫,臉色有點蒼白。胤祥用肘碰了一下胤禛,悄聲道:“你瞧大哥,叫這東西勾得眼都直了!三哥假惺惺,兩隻手捏著,表面上似沒事人,可心裡也在叫勁兒呢!這回咱兩人得幫太子掙回這個臉面。”正竊竊私議,卻見胤禛跪前一步,叩頭道:“皇阿瑪!此物恐非人臣能當得起的。求萬歲另選一物,兒臣們好奮力爭取!”
康熙似乎沒有想到這一層,遲疑一下笑道:“你們都是黃帶子阿哥,那不也是明黃色?賭金子、銀子有失皇家身份,也太俗氣——這樣,朕和太子不與你們爭。君臣一分明,也就無甚妨礙了。”鄂倫岱因見張五哥新著三等侍衛服色跟在德楞泰身後,居然氣宇軒昂地帶刀緊貼康熙,心中便氣不打一處來,笑道:“可惜侍衛們沒這幸運,要不然奴才也來爭一爭,心裡才美哩!”胤禩陡地想起張德明拆字,“美”字是“八王大”,不禁心中一動。目不轉睛看著那柄晶瑩玲瓏的黃如意。
“傳旨!”見阿哥們的個個猴急相,康熙心中雪亮,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大聲說道,“蒙古王公在萬樹園甕城上觀戰!”
在臨時築起的甕城上,康熙召見了前來朝賀的一百餘名蒙古汗、親王、郡王。挨席勸酒,間或與漠北西蒙古幾個王爺說笑幾句,時已午牌。早布在禁苑四周的一萬餘名御林軍四面八方鳴起號角。分青、紅、皂、白四旗,從四方擂鼓搖旗,齊聲發喊。此刻,碧澄澄的天空,不時飄來一塊白雲。苑裡的猛獸弱禽一齊被驚得亂作一團,四處奔逐、翱翔。
康熙端著酒杯,冷冰冰地瞥一眼滿臉不忍之色的胤禛,輕輕嘆息一聲,對身旁的科爾沁王笑道:“君子不近庖廚,是怕聞哀號之聲,這就是仁義。孔老夫子也真有趣,待吃肉時又講究割不正不食!人,真乃世間第一無情之物!”
說話間,便見東邊數十騎,北邊一百餘騎衝過來,馬蹄在秋草間踐踏著,掀起的枯草敗葉,在半空中飛舞。康熙認出來了,東邊是胤祥,北邊是胤禔,胤禔帶著皇孫弘昉、弘晌和門人親兵,一個個都挽弓搭箭,揮刀挺槍殺得渾身是血。草間的走獸有的血肉模糊,有的躺在草間掙扎、哀鳴,草地上汪了一攤攤血泊。東北邊是胤禟、胤二人,胤瘋魔了似的在前頭趕殺;胤禟在後堵截,收拾獵物,將野獸耳朵割了,掛在馬屁股上。其中有胤禔、胤祥砍倒在地的,自然不少也成了他們囊中之物。康熙不禁暗贊,這兩個辦得有章法!只是西邊胤禩、胤祉毫無動靜,野獸們亂過一陣靈醒過來,都發狂地向西逃竄。四阿哥胤禛信佛,守定了不殺生。只帶著兒子弘時、弘曆和家將牢守西北,闖入圈子的,一概生擒;逃掉的各聽天命,絕不射獵。
一場圍獵好似風捲殘雲,未末時牌便見分曉。通算下來,胤第一,胤禟次之。胤禔、胤祥殺得精疲力竭,平分秋色各得第三。胤祉、胤禛得的最少,卻都是些活物,縛成串兒獻上。惟獨胤禩一無所得。
“朕說過,獵物最多者可得此賞。”康熙撫著如意,略一沉吟說道,“胤上來,如意賞你!”又轉臉問胤禩,“你為什麼毫無所得?”
“皇上!”胤禩苦笑一下,說道,“堯帝捕獵,網開一面,為生靈開一線生路。兒臣願父皇為堯舜之君,不為竭澤而漁之舉。為一柄如意,與手足們爭高低,兒臣於心不安!”康熙聽了點頭含笑。胤卻道:“我沒這份善心,只曉得誰的多,如意就歸誰!承蒙九哥送我十隻,不合佔了頭名,阿瑪賞我,恭謝不辭了!”說著就要接如意。
胤祥突然上前一把攔住了胤,說道:“十哥少安毋躁!這是良心賬,你敢大聲說一句:‘我第一!’兄弟我讓你!”
“我第一!”胤挑著眉頭大聲叫道。又冷笑道,“怎麼,你又想欺侮我?如今我不欠債了,你還擺什麼總管架勢?”說罷,“呸”地啐了一口。胤禟忙排解道:“都是親兄弟,何必為這傷了和氣?十弟既有憑據,老十三,你就別爭了吧!”
康熙笑道:“虧你胤祥說嘴。讀了幾年兵書,這行獵和打仗相似,得用心!”胤祥也不顧胤祉殺雞抹脖子遞眼色,梗著脖子說道:“早曉得誰偷得多誰得賞,兒子寧可學八哥,歇著!可嘆是,連打獵也取巧兒,使奸的竟受賞!”
康熙心裡一動,略一思索,冷笑道:“你這是和朕說話?掌嘴!”“阿瑪!”胤祥面白如雪,氣得手腳冰涼,撲通跪下,淚水奪眶而出,“兒子反正是多餘的人,人家都厭憎我,活著也沒意思,就此辭了,阿瑪保重!”說著抽刀猛地橫向頸間。嚇得劉鐵成、德楞泰一干侍衛一擁而上,跪著奪去胤祥手中刀。五哥膝行一步向康熙哀求道:“主子開恩,免了掌嘴吧!奴才原沒身份說這話,但隨著主子看了半日,確是十三爺……”下頭的話他沒敢說出口。
“皇上!”胤禩跨前一步,說道,“十三弟幼年失恃,未免略驕縱些,口沒遮攔。皇上別生他的氣,這麼多外藩瞧著,他臉面下不來,其實心裡沒什麼。”康熙這才回過顏色,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起身便走。慌得眾人忙都跟著,胤禛因賠笑道:“今兒全怪我和八弟,沒有盡力,害得皇上沒玩痛快。皇上若生氣,請責罰兒臣。明日若還有興致,我在獅子園北獵狼,請父皇觀賞解悶兒。”
康熙站住了腳,問道:“為什麼專一獵狼?”胤禛笑道:“打獵殺生太多,所以兒臣守株待兔。狼是害人之獸。去年昭烏達王爺進京,說了個打狼的法子。兒子在獅子園北修了一座土城,引狼入室,大約也有幾百頭,已經餓了它們幾天。明日兒子陪阿瑪看看如何?”說罷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