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沒了聲息。一陣沉默之後,方聽鄭春華笑道:“哪有的事!看不出你還這麼多疑——說這些沒影的事多不吉利哪!你想聽曲兒,我給你唱個《南呂一枝花》,好麼?”說罷低聲唱道:
你個冤家,為什麼這會子才知道怕?不記得那日宮中來吃茶。兩個人情景兒難描畫!欲待背轉臉兒不理他,耐不住聲聲忘憂草,又是甚的解語花,好容易俏哥哥來尋女嬌娃!——誰叫俺怨女春情鎖深宮,又叫你曠男生在帝王家?
“曲兒唱得蠻有情致的嘛!”康熙隔著窗戶說道,“朕給你續上一句——‘偏偏是好夢不到頭,雞鳴狗盜有才華!’”說罷狂笑,回頭喝道:“德楞泰,張五哥,隨朕回去!”剛踅過東廊,一個宮娥端著茶盤,上頭託著兩碗參湯走了過來,正與康熙撞了滿懷。康熙一個窩心拳,打得那宮女滿地亂滾,厲聲喝道:“張五哥愣什麼?殺了這**貨!”
“喳……”張五哥略一遲疑,上前向那女子腰間猛踹一腳。那宮女嚶地**一聲,頓時氣絕伸腿,一縷香魂,渺然歸冥。
康熙臉色鐵青,扶著兩個侍衛肩頭,駕雲似地輕飄飄、搖晃晃地回到煙波致爽齋。劉鐵成等人見他興致勃勃出去,這副模樣回來,各自驚疑,又不敢問,只張羅著安置康熙歇息。邢年以為康熙中了邪,在園中撞上了什麼,一邊叫人出去燒紙送邪,又取安神定魂丸和硃砂來,康熙已是漸次清醒過來,只命李德全衝了一杯雨前茶吃了,方覺眩暈得好些。
“嚇死奴才了!”邢年拭汗道,“來承德前,奴才去過白雲觀。張天師說今年太歲居青龍之地,天狼星衝犯帝座,東行恐有不利——奴才還以為真叫他說著了呢!這會子好了,不相干了,萬歲爺已經回過來了!”康熙默然良久,冷笑一聲道:“小人見識!朕命繫於天,吉凶禍福豈是張德明之流能預料的?誰叫你問卜的?既有這些話,為什麼不早奏朕知道?”邢年見康熙生怒,嚇得忙叩頭道:“奴才因母親有病去白雲觀求符,並不敢說國家大事,是張某說閒話時說的。因主子素來厭聽佛道,奴才回來沒敢奏知。方才因見主子氣色不好,嚇懵了頭,不防就順口放屁,奴才再不敢了!”說罷,只嘭嘭地碰頭。
康熙粗重地喘息一聲,身子仰在椅上閉目調息半晌。正要說話,聽見西配殿前一陣嘩嘩作響,接著便聽劉鐵成大聲吆喝:“鄂倫岱!你要死了!沒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康熙便命德楞泰,“你去瞧瞧,是怎麼了,劉鐵成大呼小叫的,不能叫朕安生一刻兒麼?”
德楞泰還沒來得及動,鄂倫岱在外頭笑道:“劉鐵成,主……主子不在,就輪……輪到你來教……教訓我……我麼?別說是……在這裡,就是在乾清……清宮,阿爺有尿照……照樣撒!你咬……咬我的雞……**!”鄂倫岱醉醺醺的,正滿口胡言。康熙從屋裡踱出來,鄂倫岱驚得身子一晃,咧著嘴呵呵了半日,方頹然跪倒,說道:“奴才……噇了……醉了——呃,黃湯……”
“醉了?”康熙冷笑道,“鐵成,將他捆起來!”
“皇、皇上!”鄂倫岱涎著臉笑道,“何……何必認真呢?就是真要綁,也輪不到他劉鐵成!那年南巡過駱馬湖,劉鐵成是殺人的主兒,奴才是護駕的侍衛……要不是——”
“放屁!”康熙暴怒地一跺腳,喝道,“捆結實些!拉他到後頭馬廄裡,抽他四十鞭子!劉鐵成,你不要心軟,這種人不識抬舉!”劉鐵成和張五哥見鄂倫岱瞪著通紅的眼盯視康熙,生怕他再說出更難聽的,呼地撲上去,反剪了他的胳膊,連拖帶擁地就拖了下去。康熙還待要說什麼,忽然覺得心膈間一緊,冷汗浸了出來,臉色變得慘白,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地,嚇得德楞泰、李德全、邢年等人一擁而上扶住了康熙,攙進齋內。李德全便一迭聲地命人掌燈去叫太醫。
“不用,不要折騰得都知道了。”康熙的神智倒十分清醒,歪著半躺在大炕迎枕上,說道,“你們也不用慌,朕不過一時心悸,明兒還要去看老四獵狼呢!把朕親制的蘇合香酒倒一杯來……”近年來康熙偶爾有頭暈心悸的毛病兒,每次都是吃一杯蘇合香酒也就罷了。邢年忙答應著去取了來,自嚐了一口,給康熙倒上,慢慢吃了,果然一時就回過顏色來。康熙似睡不睡地躺了一會兒,一睜眼,見張五哥和劉鐵成一前一後進來,便道:“鐵成,你去傳胤禔、胤祉兩個阿哥,嗯……叫馬齊和張廷玉也進來,不要驚動別人,一個一個地叫,明白麼?”待劉鐵成出去,康熙屏退了眾人,單留下德楞泰和張五哥在身側侍候,只是閉目養神。
良久,康熙瞿然開目,說道:“你兩個跪近榻前,聽朕說……”
“喳!”兩個侍衛躬身一禮,解了腰刀,趨步跪到康熙面前。康熙目不轉瞬地望著殿頂上的雲龍藻井,半晌,不勝感慨地說道:“五哥是不必說的了。德楞泰,記得你是康熙三十五年選進來的?”德楞泰忙叩頭道:“是!”
康熙點頭嘆道,“也有十三年了……蒙古人好漢多啊!那年會盟,蒙古諸王勇士比武,記得你還是個奴隸,連敗十三個武士……得了蒙古第一英雄稱號——朕怕你出身微賤,得罪的人多,回去遭人毒手,賞了十二顆東珠給你們王爺,選你到朕身邊來當侍衛……這些內情,你知道麼?”德楞泰怔怔聽著,眼中汪滿淚水,哽著嗓子說道:“皇上,奴才知道……皇上您說這些往事做什麼?您得好好歇息……”康熙嗯了一聲,轉臉看著兩個人道:“不說也罷。今晚的事只有你兩個知道端底,你們怎麼看?”
德楞泰一愣,說道:“這事是太子不對,他應當向皇上請罪!”張五哥卻道:“皇上,太子這事做得是不地道,我也想不出個好話替他圓。據奴才的小見識,這種事大家子都有,皇上你氣得犯病,倒金貴了。家醜不可外揚,皇上就是處置,也只可另尋題目,保全天家體面。太子在主子跟前是臣,在別人眼裡仍舊是君,題外的話,就是殺了我,在外人跟前也說不出來,連德大哥我都能作保的!”
“所以,朕決意起用德楞泰為領班侍衛。”康熙苦笑道,“朕看張五哥很仁義也很通情理。你多幫著點德楞泰。小德子雖好,是直性人,對中原的事到底沒有你熟。”說罷趿鞋下炕,踱了兩步,說道:“今晚你們不能睡了,德楞泰持朕的寶劍,星夜趕往喀喇沁左鎮,命狼瞫帶三萬騎兵兼程至承德駐防。張五哥,你帶內務府的總管太監,悄悄去封了冷香亭。朕估計鄭春華這小賤人此刻已經自裁,要是沒有死,連她及所有宮人全部送回北京,一律發辛者庫嚴加看管——事機不密,朕就按軍法處置你二人,明白?”
“喳!”兩個人聽了都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德楞泰和五哥剛剛離去,外頭天井裡太監大聲報話進來:“皇子胤禔、胤祉,上書房大臣馬齊、張廷玉奉旨叩見萬歲!”康熙一擺手,說道:“進來吧!”
此時已是醜正時分,四個人見煙波致爽齋滿院燈火通明,太監宮女匆匆往來,都不知出了什麼事。馬齊便問:“夜半召見臣等,主子有什麼大事?”
“大事是沒有,卻也不小。”康熙端坐在炕上,捧著茶杯說道,“侍衛們調整的事要立刻辦。將鄂倫岱發往京師,在趙逢春善撲營授參將銜,隸趙逢春統轄。”
半夜三更把人叫來,就為這個?四個人都怔了。康熙目視張廷玉和馬齊,款款又道,“領侍衛內大臣,除了你兩個,再加上胤禔和胤祉,以胤禔為主。”因見四個人八目相對,愕然不知所云,康熙放緩了口氣笑道:“你們不要疑心。並沒有什麼事。鄂倫岱這奴才吃醉了酒,頂撞了朕,弄得今夜失眠,睡不著了,想著索性辦些事。就是聊聊天也好嘛!”馬齊因此鬆了一口氣,笑道:“沒事最好!奴才還當有人謀逆行刺呢。”張廷玉卻轉著眼珠子沉吟不語——他是太瞭解康熙了。
胤禔卻完全是另一種心思,領侍衛內大臣向來不過是虛銜兒,黑更半夜召見,巴巴兒委自己帶侍衛,這本身就說明有大變在前!大變在前,父皇居然頭一個就想起自己,而撇開了四阿哥、八阿哥,這裡頭的蹊蹺太耐人尋味!他想笑又不敢,壓著興奮的情緒,低頭答應:“遵旨!”胤祉卻笑道:“父皇心緒不寧,請只歪著,兒臣和張中堂讀唐詩給父皇聽。天還早呢,不定還能安眠幾個時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