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掞心中品評不出康熙話中的味道。看來,康熙好像不要他再管東宮的事,但又說他仍是太子師傅。他接過詔書,遲疑良久方道:“《春秋》雲,‘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奴才當盡全力辦差——不去玉泉山了。”
王掞退出,朱天保進來。他今年滿打滿算才二十歲,卻已經跟隨太子在東宮三年了。朱天保很文靜,先向御座一揖,再快步趨入東暖閣,一邊行禮,一邊說道:“臣,朱天保叩見聖駕!”說罷,黑晶晶的瞳仁盯著康熙,靜待問話。張廷玉不禁暗贊:這人英氣勃勃!
“朕聽說了一些事,想問問你。”康熙板著面孔,冷冷地問道,“聽說五月端午和七月節,太子在毓慶宮宴請了侍衛。有這事沒有?”
“有!”朱天保一怔,說道,“與筵的有兵部尚書耿額、侍衛鄂善、齊世武、託合齊,並沒有外臣。即耿額,也是皇上指定的太子侍衛。”
“那王掞、陳嘉猷和你為什麼沒有與筵?”
朱天保一怔,說道:“王掞有病在身。臣與陳嘉猷在戶部辦差,未能回宮。”康熙笑問:“你們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筵宴上都說了些什麼?”話語雖不重,裡面卻含著骨頭。張廷玉前後想想康熙今日的話,不安地動了一下,心裡突突直跳。朱天保忙叩頭道:“太子設宴款待近臣,是情理中之事,求皇上明鑑!臣職在東宮,為太子僚臣,從未想過太子設宴有別的意思,至於在筵上議了什麼,臣並未打聽。皇上既想知道,臣去傳他們,皇上一問便知。”
“朱天保,”張廷玉不禁插話道,“這是當今萬歲問話,你仔細失儀!”康熙擺手笑道:“沒什麼。太子雖不肖,他的這幾個臣子,朕看還是正人君子。朱天保,胤礽是朕的兒子,問你這些話並沒有相疑的意思。不過,今年時勢略有不同,戶部的事經胤礽插手,差使已經辦不下來了;胤禩去刑部,聽說耿額他們在下頭也時有怨言。耿額是索額圖的家奴,太子總和這些人混在一起,朕豈能不問?”朱天保連連頓首:“皇上天聰英明,自古人君罕有能及,豈不知父子相疑其家不祥,君臣相疑,其國多難。但臣以為,我朝皇太子與前朝確有不同,望皇上深察!”
康熙笑謂張廷玉道:“今日這是怎麼了!都在繞著胤礽兜圈子!胤礽這人,柔弱有餘,堅剛不足,但立皇太子數十年間,仁孝這兩條,朕從無懷疑。朱天保,你說說看,朕待皇太子與前朝到底有什麼兩樣?”
“皇上!”朱天保道,“您待太子恩義深重,三十六年如一日,太子每向我們言及,情感於心,唏噓不已。近年來不知從何處飛出流言,說太子曾出怨言:‘古來天下,豈有四十年之太子?’臣聞之,驚駭莫名!其實太子原話是‘為太子近四十年,於天下軍國大事毫無建樹,愧對父皇朝夕訓誨’——此二語相去何等之遠!”他仰身一揖又道:“事情既然過去,但既有此流言,臣就很疑心有小人從中挑撥!”
康熙目光炯炯盯著朱天保,說道:“也許是訛傳吧。言者無罪,也不見得傳話的就是小人,你說下去。”朱天保道:“皇太子深受聖眷,服飾儀仗,尊容崇貴,比之前朝並不遜色。然而阿哥干政,歷朝不曾有。阿哥們動輒以欽差身份,或視查部務,或出巡外任,位高權重,皇太子處於參贊之位,對其並無節制之權。皇上,此乃政出多門。臣工中一旦有小人亂政,依附門牆,與太子抗衡,豈不令人憂慮!阿哥們居權日久,萬一為匪類所惑,起覬覦之心,試問如何善其後呢?”
這些話確實是一語中的!張廷玉早就想說的話,卻被這年輕人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康熙驚愕地看了看朱天保,說道:“你說這一條朕也想過。但朕以為,若是學前明,諸阿哥分封采邑,結果如何?試看前明皇子們除了聲色狗馬,什麼也不會!李自成破洛陽,福王家中金銀盈庫,對守城將士卻一毛不拔!——從長遠說,依我大清祖制,讓阿哥們任差辦事,還是利多弊少啊!——前明用的是落水出石的法子;朕用是水漲船高的辦法,試問哪個辦法好些?”
這個答覆確實出乎意料,不但朱天保,連張廷玉也聽得目瞪口呆!
“這樣的辦法有沒有弊端呢?”康熙自設反問道,“有的!最怕的就是阿哥結黨,各自為政,所以朕一面要太子用心習學古之聖君駕馭之術;一面又要阿哥們為國家辦事,不忘忠君——有了這兩條,則朕之身後,大清江山能日臻興旺。假若太子無能,也不怕——反正繼承大統的仍是愛新覺羅氏人,也沒便宜了別人。永樂皇帝比建文皇帝強,難道永樂繼了位,就不是朱元璋的兒子了?”
“皇上!”朱天保聽了,渾身冒汗,叩頭道,“您這話聽來使人毛骨悚然,雖然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但君為臣綱,不可紊亂,不以規矩不成方圓。靴子再新,不能頂在頭上;帽子再破,不可穿在腳上。此係國之大維,皇上應當慎言!”
康熙呵呵一笑:“後頭這話是朕氣頭上說的,還不是為了你們?你在東宮,要好好輔佐太子,不要見事有疑。朕是盼著太子做個後來居上的皇帝,做得比朕還強。至於阿哥們,當然得叫他們守臣道。有結黨營私的,朕必用祖宗家法、朝廷國法治他!凡事都要有個規矩。亂了朕的章法,朕就不能容他!但照你說的也不成,阿哥們都去養尊處優,豈不造出一群窩囊廢來。只留一個太子,國家一旦有事,連個好幫手都沒有,亂臣賊子搗亂怎麼辦?你下去吧。”
朱天保退了下去,偌大養心殿,只有康熙和張廷玉兩人仍在沉思默想。許久,張廷玉才問道:“萬歲,啟駕熱河的事由奴才安排吧?”
“不,叫馬齊安排,佟國維留守北京。”康熙吁了口氣說道,“你在朕左右處置奏摺。廷玉,也許你會覺得朕今日這些話太無骨肉之情,其實,天家本就無骨肉情可言。你不在其中,不知其味。朕親政近五十年,走過來可真不易呀!但願後世昌榮,晚年平安!若要如此,還得再作一番努力呢,眼前的這些事實真讓人可畏、可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