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卦?”三貝勒胤祉不禁失笑,搖著扇子笑道:“陰上陽下,反覆變通,泰卦為六十四卦最吉之卦!所以總辭裡說,‘泰,小往大來,吉亨。’請教先生,怎麼個‘不吉’法?”鄔思道沉靜地看一眼胤祉,說道:“三爺說的是。照常人問休咎,這‘泰’字確是無上之吉,殊不知此乃太子問命數,就要從國家社稷這個題目去想。太子,您的本命乃是火命。夏日之火旺極而生衰相,難爍秋日之金,易為冬水之侵,豈可掉以輕心?您看這巽位,蓍草多至十八根,罡風猛吹,如何了得?人都以為‘否極泰來’,盼這個‘泰’;誰能想到泰極即是否來!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兇極化吉,吉極化兇,這才是《易》經本旨之所在。”
鄔思道侃侃而言,有理有據,堂堂正正。皇子們全然跟著師傅從小讀《易》,卻沒聽過這樣詮釋,一時連博學多識的胤祉也怔了。太子原是靈慧人,想到胤禩是水命、胤禟金命,與胤三人同惡相濟,覬覦太子之位,不禁臉色發白,喟然一嘆沒有吱聲。
“三哥,”胤祥來得雖遲,見此情景,料是他們已經議過了胤禩的事,因笑道:“兄弟反正是個破罐子,早就由他們摔了。我去阿瑪那兒問問,為什麼封刑部衙門連太子也不知會?我吃了釘子,你和四哥再慢慢兒進言,如何?”說罷抽身便走。胤禛急得叫道:“回來!你沒事要自找麻煩?誰不曉得太子和你是一回事?”
鄔思道微微一笑,說道:“十三爺少安毋躁。《易經》本旨與儒學一脈相通。我這幾句危言,不過勸太子遇事謹慎而已。太子身居國儲之重已有三十餘年,休命在天,君臣分定,誰敢輕易危害?但自內修省,正義明德,自然泰而不否。所以孔子曰‘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換成俗話,就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那前程自然就好的。”
胤礽經這一撫慰,略覺安心,遂笑道:“這是至理名言。邱運生一案叫老八去查罷!我又沒心病,怕它什麼?”說罷向胤祉道:“走,看看你新編的《佩文韻府》去!”二人一揖便告辭出去。
“太子危矣!”鄔思道望著胤礽和胤祉的背影,嘆道,“危如懸絲,勢如累卵!”
他這樣冷森森一句,聽得胤禛目光霍然一跳,胤祥竟不禁打了個寒顫。胤禛眺望一下窗外景緻,笑道:“鄔先生未免危言聳聽了吧?昨晚我問了武丹。萬歲派老八這差使,是因太子忙著清理虧空,顧不過來,臨時決定的。何必弄得大家喪魂落魄?”
“問得好——既是臨時決定的,太子和幾位阿哥何必張皇?”鄔思道撐起柺杖走了幾步,“其實四爺心如明鏡,當今天子乃是千古難遇的雄傑之主,豈肯為無益之舉?先前皇上已經對太子有許多不滿之處,指望他此番清理虧空能抖擻精神,有所作為,不料太子措置失當,功敗垂成,其失望可想而知。施世綸、尤明堂調任,顯然是為國家保全精英,叫他們避禍出京。而清理刑部獄案,意在——試探八爺才具,當然不便徵詢太子意見。只查封刑部如此大事,連個招呼也不打,實出乎常情,君臣父子相疑乃至於此!請恕學生直言,無論四爺、八爺,皇子干政,不是國家之福——皇上天賜聰明,為什麼就不敢動一動祖宗成法呢?”說罷長嘆一聲。
見胤禛、胤祥四目相對又閃開了去。他們都是“***”中人,太子危險,他們也安全不了。半晌,胤禛咬著牙道:“要是這樣,或者按老十三的辦法,向皇上把刑部差使要過來?”
“國家之弊積重難返,”鄔思道道,“廈之將傾,獨木能支?”
胤祥笑道:“惹不起,躲得起。四哥,我們也討清閒,來個姜維避禍如何?”
“恐怕遲了。”鄔思道冷冷說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胤禛沉吟良久,向部思道一躬,說道:“我與先生憂患相處數十年,知心知音。願先生有以教我!”
“靜觀局變。”鄔思道安詳地說道,“子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四爺,我是有殘疾的人,一生只能在四爺庇護下苟延殘喘,惟有心智略有可用。您給我幾天時間,容我好好籌措一下這應變之策吧。”說罷,篤篤地架著柺杖去了。
鄔思道臨去這話說得很淡,但卻使兄弟倆掂量到了事態的嚴重。兩個人都噤住了,許久,胤禛才笑道:“看來眼下還不至於樹倒猢猻散。何必愁得天要塌似的!兄弟你寬心,保住太子無事,我們大家都好。萬一有什麼,別再說那破罐子的話,我是斷不叫你吃虧的!”
“四哥,”胤祥眼中突然湧上了淚水,強笑道,“記得七歲那年我發熱,大哥說是吃飯撐著了,得敗敗火,把我關在空屋子裡哭。是你傳了孝懿皇后旨意叫即刻放人。當時您還教了我一首長短句兒,還記得麼?”見胤禛搖頭,胤祥遂曼聲吟道:
鶺鴒原上秋草枯,碧雲天哀鴻影兒孤。九曲迴腸,只向籬下人兒訴:怕人間亦是黃茅淒寒、白水荻蘆!自吐絲兒把自己縛,難學那多財的賈,沒的長袖舞——只應蕭索大地覓伴兒,共分這一掬粟。
胤禛笑道:“早忘了。你這一念,倒想起來,是《永樂大典》裡載的。”胤祥拭淚道:“可就是這個話兒。若是覓伴兒,太子素來也沒把我瞧眼裡;八哥那裡,我磕爛了頭,緣法不對也是枉然,所以只能是你。你保住了,我這孤雁還可分一點粟,你保不住,咱們都得餓死!”
胤禛的心像浸在滾水裡,燙得緊縮成一團。半晌自失地一笑,說道:“後頭的事再說吧,誰曉得是什麼結局呢——把你在謫仙樓豔遇的事講給哥哥聽聽,也算件歡喜事兒。”胤祥聽了,臉色越發蒼白,頹然坐下,沉默半晌,才將去謫仙樓的情形一長一短說了。
“物反常即為妖,這事確乎有點邪。”胤禛聽得很仔細,說道,“白雲觀那個牛鼻子聽說也是由姓任的引見到阿哥和王公貴族裡頭的。我的管家高福兒說他在吏部、戶部都見過任伯安,任還想讓高福兒帶張德明來給我看相。我說我生在天家,本就不是賤命!況且我皈依佛教,素以四空為戒法,不求人間富貴,看相做麼子?回絕了他。老三府裡有一個張德明的徒弟,也是這姓任的介紹去的。這姓任的,一個胥吏出身,居然摻進皇族裡,這點手段不能小看了!”
胤祥沒有留心胤禛這些話,他的思緒又回到阿蘭身上。為什麼阿蘭突然與自己翻臉變卦,而任伯安倒像是在促著阿蘭跟自己,真是笑話。難道他任伯安想用一個女人,左右我不成?想著,自失地一笑:“既然她不願意倒也乾淨。瞧如今這勢頭兒,我自己還不知怎麼樣呢?倒省了這層掛礙……”
“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胤禛見他痴痴的,引了一句溫庭筠的詩取笑道,“溫八叉可謂我弟之知己!看來阿蘭似乎別有隱衷,眼下卻難細查。我只勸你一句話,‘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她若真的負心,佛自然要料理她,何能傷害於你?憑著兄弟你這人品才貌,找一個比她強的女人有何難呢!”當下兄弟二人又說了許許多多體己話方才散了。
幾天之後,胤祥接到詔書,戶部差使停辦,著由阿靈阿暫署戶部尚書,仍歸胤礽和胤禛節制。胤祥則被派往刑部,會同八阿哥胤禩清查冤獄。胤祥陡地想到鄔思道說過思量幾天對策的話,趕來四貝勒府時,鄔思道已經乘舟南下。請教胤禛,胤禛笑而不答,只說:“皇上既然叫你去,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你這人什麼都好,只鋒芒太露,須得改掉。去吧!這一道詔書,阿瑪將你也保了。刑部是你八哥坐纛兒,你不要使氣,不要去爭功勞。看看老八是什麼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