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這樓底下殺人多了,宰白鴨的事不稀奇。”老闆苦笑道,“有一等大戶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買個替身,從部到縣一齊用錢買通。那些個刑名師爺有的很神通,若是人犯沒捉到,悄悄兒叫白鴨頂個名字換進去,或自動投案。若是本主已拿到獄裡,就破費得多了,一層層都餵飽了銀子,乘著送飯或探監時,暗中換了,這就叫宰白鴨!有的監斬官臨時發現,心裡明白也不敢聲張——嚷出去,就要得罪一大片人。”說罷長長嘆息一聲,唸佛道:“這位兄弟,不定家中出了什麼事,出來替人家頂罪就刑!真造孽啊,有的因遭了年饉,出一個‘白鴨’,可換個一家活命;有的是父母妻兒有病,賣命救人……兒生父母養,來世上不容易,落難到這地步兒,也真是不得已喲……”
那犯人起初還硬挺,梗著脖子一動不動,聽了老闆這番話,觸動情腸,漸漸地渾身抖動,終於忍不住“嗚”地號啕大哭。因雙手反剪,只用頭猛撞樓板,“爹爹……我的老爹爹呀……兒子不孝,對不起……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我的苦命的老爹爹……”他喉頭彷彿哽著什麼,嘶啞淒厲的哭叫聲刺得人們心頭一酸一顫的。康熙原被老闆那番話氣得渾身發抖,眼見這個刑場上硬錚錚的漢子這樣絕望地大哭,驚得跳起身來,扶著椅背,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良久,才結結巴巴說道:“你……你……不要這樣。你只管說實話,天大的事有朕做主。你曉得麼?我是皇帝,是當今天子!”說罷命人鬆綁。
這一聲立時震得囚犯止住了哭聲,淚眼模糊地望望康熙,撫著身上勒得深深的痕印,叩頭泣道:“萬歲爺做主啊!我爹張九如現在被扣在密雲邱家。邱家要曉得小人不死,爹爹就得叫人家勒死……求萬歲……”
“知道了。”康熙拈鬚點頭,轉臉冷冷對隆科多說道,“這是順天府的事。把邱家收屍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扣起來!死了張九如,朕拿你抵命!”隆科多“喳”地答應了一聲,起身吩咐親兵:“分成三撥,一撥快馬去密雲封了邱家,捉拿正凶;一撥扣押這裡人員;一撥在京師路口堵截邱家的人——聽著,這差使要辦砸了,萬歲要我的命,我先拿你們墊背!”說著匆匆下樓去了。康熙這才笑對犯人道:“這下放心了吧?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替人赴刑?講講看!”
原來這犯人就是張五哥。他原是山東新城人,父親一輩弟兄十人都是武林高手,開著一家鏢局。康熙二十年後天下漸趨太平,鏢局生意蕭條,遂棄武就農。自有兩頃田土,也算小康人家。後來分家,張九如因不善務農,家道中落,又遭了回祿,一把火將家產燒得精光。張五哥無奈,約了幾個本家兄弟出外搗騰私鹽。皇阿哥們離了桐城,施世綸奉旨離任,魏老九這個鹽商立時得勢。迫得五哥弟兄幾個走投無路,又聞得山東大旱,寸草不生。因惦記著家,兄弟幾個星夜兼程趕回新城時,張家偌大家族,已是餓死得僅剩兩人。
“怎麼會餓死這麼多!”康熙駭然道,“這不是真話!這事朕曉得,當時是——阿靈阿去放賑的嘛!”
“萬歲爺,您最聖明:放糧的事門道多著呢!十成皇恩百姓能得兩成,就算燒高香了!”張五哥道,“我們那村裡只剩下孤老婆子四嬸和我爹,見我們回來,抱頭大哭一場,埋怨著我們‘年輕、不懂事,不該回來送死’——那慘得真像做噩夢啊!”
“那時正逢三月,外頭的雪還沒化淨。我們爺們跌跌撞撞回到家,在油燈底下正哭得悽惻,金大胖子一腳踹開門,傳話說縣太爺有令,凡流亡在外回來的,一概不許再出去。上年欠的賦一年之內一概還清!”
康熙沉思道:“這事朝廷有旨意。你們那裡逃荒的那麼多,地總得有人種,所以不宜再放人出去,不過賦是免了的呀!即使不免,按‘永不加賦’也使不了幾個錢哪!”
“萬歲!有‘永不加賦’,自然就有‘永不減賦’……”張五哥叩頭道,“父親兄弟十個,十份人頭稅,還有二百畝地的糧稅,就累死我們爺倆也繳不起呀!金大胖子開生藥鋪,瘟疫越大他越發財!說是代我們完了地畝稅,折銀一百一十七兩。又說我們在外頭掙了大錢,要立即還清……”康熙聽了不禁沉吟,金大胖子雖然不仁,卻依的是國法,也真叫人無可奈何,便問:“後來呢?”五哥低垂了頭,半日才道:“我爹向他要憑據,他拿不出來,變了臉,就叫人搶我們的行李包裹,一棍子打得爹暈死過去,脖子鮮血直冒。我惱極了,衝上去一掌打得他……斷了氣。”
康熙聽了默然不語,良久才粗重地喘了一口氣。
“當晚我們父子逃出來,”五哥也喘了一口氣,“逃到淄川,在城門口見了捕拿我們的佈告。可憐他老人家,又病、又氣、又怕,說山東這地面呆不下去了,遠走高飛吧……依著他的意思,叫我一個人走,他去自首。我說,‘爹,禍是我闖的,死活好歹不能連累你。能有個好的去處安置了你,我自己去伏法就是……’我是揹著他一路奔出山東的。”
“那又怎麼和邱家的事連到一起的?”康熙一邊聽一邊沉思,問道。
“唉,這都是命!”張五哥嘆道,“……離了山東,我在河南、山西賣藝口。聽著風聲鬆了,想著直隸有錢人多,就又揹著爹一路來到了密雲,想不到被邱善人認了出來。指著金大胖子的事,勒索著把半年的積蓄都給了人家。後來才曉得,邱運生和金大胖子是姑表親!萬歲您說,這不是我們爺們時運不濟麼?從此日子越發難打發,每日賣藝的錢,當天就全叫他拿了去,真似鑽了狼窩一般,有什麼活頭!”說著,兩行淚水撲簌簌奪眶而出,忙拭了又道:……也是湊巧,姓邱的也遭了事。強姦佃戶家的女兒,逼得人家自殺,被他大老婆當街吵罵出來,掩不住了,拿進了大獄。邱運生卻熬不得刑,一問就招,定了死罪。後來不知怎麼又翻供,女家接了銀子,也一口咬定女兒是和家裡老人拌嘴,想不開自盡的。本來事情已經完了,聽說刑部王中堂查出案中有疑,一股腦兒把人全調了北京,審明問實,把邱運生打進順天府死牢。
“他那個惡婆娘這時候也慌了手腳。不知花多少錢打通了關節,最後找著我說,‘反正你犯了罪,是該死的人。依著我,進大獄把我老頭子換出來。我放一千兩銀子在這裡,你爹養老送終,都是我的事。你要不依,老孃花錢另找替身。我得首先把你們出首了,賞銀差不離兒也就夠使了。’萬歲爺,到了這一步兒,我還能選別的路麼?”
至此,替身來由已經大明。康熙注視著滿臉淚痕的張五哥,心一個勁地往下沉。五哥的話若不是當面所說,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相信。他一向得意**的“熙朝盛世”竟然如此,一股寒意從心底襲來。康熙不禁顫慄了一下,仔細尋思時,卻又犯了躊躇:五哥原是個犯法該死的人,他想回護,卻又難以措詞,因問馬齊:“張五哥有無可恕之情?”
“回萬歲的話,”馬齊早已看出康熙的心思,忙笑道,“張五哥的事是大案裡的小案。現今最要緊的是查明邱氏是怎樣做的手腳,打通了誰的關節,居然矇蔽聖聰,用調包計換出囚犯。事關國典,非同小可!”佟國維也道:“張五哥打死金某的起因,是金某勒索,毆傷其父,憤而失手,律無死罪。其後又為父代人入獄,分明是至誠至孝之人。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豈可殺這樣的人?”
康熙聽了不禁一笑,張五哥打死催科吏員,道逃在外,又代人受刑,兩罪一疊,也滿夠處死資格,但卻不願說破這一層,因回頭問趙逢春:“如今善撲營歸你九門提督管麼?”
“明面上屬皇上管,這差使一向是侍衛的。”趙逢春聽得發呆,見康熙問,忙笑道,“其實自索額圖敗壞之後,善撲營已經指歸步軍統領衙門,因為是口諭,如今善撲營既歸鄂倫岱轄制,也歸奴才管,應卯兒到奴才那裡,其實營務奴才並管不了。”“不用說了,誰考較你這些呢?”康熙笑道,“將張五哥先送獄神廟看押,待審明大案,叫他到善撲營效力。聽他講的,似乎有些武藝,朕只取他一個‘孝’字。但有罪不罰也不行。按自首的例,到營枷責三日,然後聽用。”待押了五哥出去,康熙倏地斂了笑容,對佟國維和馬齊道:“邱運生的死活原也是小事。他的案子既經審定御覽,勾決了的人,還能做出這麼大的手腳,可見吏治壞到何等地步!這才真正令人吃驚呢!傳旨刑部,自明日起封印,今年秋決全國停勾,所有死囚一律重審。對刑部從侍郎到各司官,和各省按察使,要逐個查一查!王士禎這個尚書看來還是有良心的,可惜上月告病回鄉了……唉,說不定也是叫人擠對走的。法制敗壞到如此地步,令人可嘆可畏啊!”
馬齊忙道:“是!不過,這麼大的事,總得有人主持,請萬歲降旨!”
“嗯。”康熙想了想。他對馬、佟二人不盡放心,張廷玉又不可須臾離開,沉吟道:“太子忙著清理虧空,四阿哥、十三阿哥都不宜動。人都說胤禩精明能幹,叫他來辦吧。”說著便起身下樓。佟國維等人跟在後頭。馬齊上前說道:“奴才今兒魯莽,驚了萬歲,請萬歲降罪懲處!”
“咹?”正下樓的康熙停住了腳步,似笑非笑地說道,“若不叫停刑,這會子你們的頂子已經被朕摘了。協理朝政,處置機務,本是宰相的職責嘛。”康熙又轉臉問佟國維,“這個隆科多好面熟,是你佟家的人吧?”
佟國維一怔,忙道:“是奴才的遠房侄子。當年西征時,曾隨主子在科布多打過仗。”
“唔,”康熙眼睛一亮,他已經想了起來,卻沒有說什麼。當下乘轎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