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說,爺只要出陵園,汪自己設法見爺。”
允立起身來,徐徐踱了幾步,突然笑道:“我是心如枯木稿灰之人,早已磨去了昔年銳氣。外頭兄弟朋友們如此熱心,真是可笑!你回去吧,誰派你來的你告訴誰,允情願終老此地,讓我靜些兒,不要再來擾我了。”趙祿呆呆地看著允,不知該如何回話,半晌才起身打了個千兒道:“是。爺保重——奴才去了。”又叩了頭方快快去了。
“十四爺這麼處置最好。”引娣一直在旁提心吊膽,此時倒放了心,給允沏著茶道,“他們這些人最沾惹不得的!您先在外帶兵,八爺怕你成事,還派了人在你跟前臥底,如今您兩手空拳,他們倒要救你?就算不是,爺如今處境,攪到他們那些事裡,我瞧著也是險得很呢!”“你懂什麼!”充斷喝一聲止住了引娣,“什麼時候學會了老婆嚼舌頭?這是女人管的事麼?”喬引娣一向在允跟前敬如嚴師親如長兄,低頭慣了的,聽這一聲呵斥,臉色立時變得蒼白,垂手後退兩步一聲不再言語。
允見她這樣倒覺不過意的,長嘆一聲過來輕輕拍拍引娣肩頭,溫聲說道:“你一片心為我,我有什麼不省得的?這裡……這裡是活棺材,活在這裡……也是行屍走肉——但外頭什麼情形我知道的太少太少了。我不會鋌而走險。累及你,我也於心不忍……”引娣熱淚奪眶而出,哽著嗓子道:“爺一個大男子漢囚在這裡,爺的心我都知道,大主意您自己拿,水裡火裡我都跟著……但八爺眼見不是個心術正的,年羹堯就那麼靠得住?我不願爺走險……我身上已經有了……”“我當然不走險。”允似在安撫引娣,又似自言自語,訥訥說道,“不過總要蹚蹚這汪水有多深,有些機緣也未可知……”
原定九月九日攜酒登棋峰山瞭高辭秋,但天公偏不作美,下起大雨來。按引娣的意思,不必出陵園,就在允住的偏殿會集家人小酌淺唱樂一樂也就罷了,但允想起趙祿的話,一心想會一會汪景祺,執意要出去。引娣便道:“這多些人帶了樂器冒雨出棋峰山,太招眼了。爺喜愛雨雪天氣都知道的,不如就是我跟了去,外院蔡懷璽錢蘊鬥他們跟著,帶一個食盒子登山觀雨景,就是別人見了,也沒得什麼說的。”允也就答應了。
棋峰山離陵園宮寢並不遠,正對著景陵和孝陵南邊,壘壘疊疊一座孤峰,整座山都是青灰石,因山頂有泉四溢山下,作養得這山鬱鬱蔥蔥徑幽林茂。不知何代文人墨客興之所至,在頂泉邊修了一座六角亭。這裡遠眺,北有景孝二陵,南有馬蘭峪,東西群山環抱,朝可觀雲海罩巒,夕可賞落日飛霞,實是天造地設一處觀景勝地。允也不坐轎,一行四人穿了油衣拾級而上,待到山頂時,靴子下襬也都溼透了。允進亭倚柱兀坐,由眾人擺佈著酒食,放眼四望,但見茫雨如膏簌簌從天而降,遠近山巒秋葉正豔,或紅或黃或赭或紫,還有大片大片烏沉沉碧森森的松柏,籠籠統統迷迷茫茫中麗色雜陳,恍惚若動凝視則靜,周匝風聲雨聲松濤聲,泉水潑濺聲,瀑布轟鳴聲混沌一片,真令人洗心清目萬慮皆空。喬引娣幾個人安置好酒食,見允兀坐石欄,滿目悵惘地鳥瞰雨景,一副似悲似喜若痴若醉的神情,都不敢驚動,呆呆地退到旁邊侍立。不知過了多久,方聽允太息一聲,曼聲詠道:
仰首我欲問蒼君,禍淫福善恐未真。
豫讓伏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
自來豪傑空扼腕,嗟吁陵崗掩寸心!
此時冷雨襲骨勁風撲面,聽著允悲憤悽楚的吟哦,三個人的心都像浸在奇寒無比的冰水裡,緊縮著顫慄。引娣雙手合十,無望地看著亂雲翻滾的天穹,訥訥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允苦笑了一下,說道:“不生不滅,輪迴自有理,只是大道淵如海,我們凡夫俗子不能識這造化之數罷了。”說著,便坐了石案前,端起酒一仰而盡。
錢蘊鬥見他落座吃酒,忙過來替他斟上,笑道:“爺心裡悶,出來圖的就是解悶,念這些詩叫人心酸。請爺再飲一杯祛祛寒,做一首高興詩,奴才們也跟著歡喜歡喜。”蔡懷璽也道:“奴才不懂詩,也覺得太淒涼了。再說,詩裡頭有些話也不宜傳出去。爺沒聽說?徐相國的公子徐駿為一句詩,叫人告了萬歲爺,不得了呢!還有查嗣庭,考題出錯了,也下了天牢。萬歲爺心性最愛計較這些事的。”允不知道徐駿的事,但查嗣庭出考題遭文字獄他是知道的。因冷笑道:“你哪裡知道根底?查嗣庭是隆科多的人,徐駿是八哥的人,皇上早就恨得牙癢癢了!要尋人不是處,哪裡尋不出來呢?[1]
皇上要殺我,就‘大不敬’三個字也殺得,也不在乎這詩不詩的!”說著便又吃酒,慢慢回顧群山。引娣深知他是抱了個“冀有所遇”的心思,等著要見年羹堯的人,不由得也留心,但見雨霧中樹影婆娑白草黃茅伏蕩如波,一個人影也不見,既覺安慰又替允傷心,一邊勸酒,說道:“爺方才的話是。安命守時,總歸有出頭一日的,佛法講色空幻象,萬緣都無,再強的心也不能和老天抗爭啊!”
“引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允笑著飲了一口酒,“強漢不與天爭,我……我認命就是。”因命三個人也坐了,輪流把盞,直到申時雨小了些,才扶著蔡、錢二人肩頭一步一捱下了山。
允回到陵園寢宮側殿剛剛更衣坐下,二門外守望的軍校便進來稟說:“馬蘭峪總兵範時繹求見。”允未及答話,範時繹已帶著二十多名軍官直入二門,他只在門前稍一佇立,命:“你們外頭候著!”便大踏步進來,馬刺佩劍碰得叮噹作響。錢蘊鬥蔡懷璽還沒有退出去,見這陣勢,頓時臉色雪白。允便起身道:“範時繹,你要做什麼?!”
“給十四爺請安!”範時繹一絲不苟“啪”地打了馬蹄袖打千兒叩頭起身,“奴才奉聖命和上書房馬中堂手諭,有人要劫持十四爺,昨兒已在遵化城大索一日,首犯汪景祺已擒拿在案,特來稟知十四爺。懇請十四爺體恤奴才難處,往後出門知會一下總兵衙門,以便關防保護。”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屋裡所有的人,一時間都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地!允半晌才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是麼?還有把我作奇貨可居的?那汪景祺是何等人?誰派他來的?”
“回十四爺,奴才不曉得。”範時繹哏聲哏氣說道,“奴才只是奉命拿人,移交順天府審理。昨晚直隸總督衙門又遞來滾單,說陵寢裡有汪景祺的內應——不知哪個叫蔡懷璽,還有錢蘊鬥?請指示明白,奴才好遵憲命捕拿。”
蔡懷璽和錢蘊鬥不禁惶惑相顧,未及說話,允卻道:“就是這兩個,都是內務府派來的。我看他們素日辦差很用心,且受到皇上嘉勉,是汪景祺誣攀也未可知。你回稟直隸總督,還是查明瞭再拿人不遲,他們沒翅膀,也不是土行孫,走不了的。”範時繹略一躬身說道:“直隸總督如今出缺,新任總督李紱大人還沒到任。這是直隸總督衙門奉上書房命傳來的憲命,火速拿人。總求十四爺體諒,奴才這裡再給十四爺謝罪!”說著又打一個千兒,起身命人:
“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