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不耐煩道:“我目前沒有想到生孩子的事,只想自己可以有個心安理得住下去的房子。”
夫妻沉默。原以為他們做了天大的犧牲,搞半天人家居然不領情。結婚後,女方要拿出誠意來生個孩子,證明自己有融入這個家庭的意願,這才是結婚的要義。孩子都不生,結婚幹什麼?
許子軒全程坐立不安,想開口,卻又知道無論說什麼,他都會被任何一方訓“閉嘴”,引發更大的戰火。他既代表不了父母,也代表不了林越,他只能代表自己,可他不重要。真有意思,明明是他的婚事。
大家不歡而散。回到家,周明麗收到許子軒的微信,說可能林越有點恐婚,先別著急,再給她幾天時間。周明麗冷笑,這兩字與快三十一歲的林越多麼不相宜,她有什麼資格“恐婚”?林越和許子軒交往這兩年,可一點沒有表現出恐婚模樣,訂婚的大玉鐲子收了,免費的房也住了,臨到見真章了,居然提出什麼房子産權加名的問題。坐地起價,待價而沽,這才是林越突然來這麼一出的真實用意。
小房子,給林越十分之一的産權,理論上來講沒問題,實際上來講很惡心。好好一套單獨所有的五百萬的房,她裝模作樣掏個五十萬,就要在人家的地盤上橫插一腳。本來己方好好的主場,可疑人員混進來也以主人的面貌自居,這不是亂了規矩嗎?買了瓶醋,要人家出大螃蟹,再愣說是合作,是公平,是aa,這不是耍流氓嗎?她把這錢用在産權上,那麼結婚、裝修、買傢俱家電再沒錢了。他們讓獨子就在這小破房裡結婚,也不像話,到頭來還是得乖乖掏錢來幫著裝修,置辦傢俱家電。林越就是自私,吃定他們會捨不得兒子受苦。一個女人倚仗著男人對她的愛,對他的父母咄咄進攻,太氣人了。
而且還有一個最可怕的可能性:這房太小了,假如他們結婚了,而又堅定地不住萬柳那個房,林越未來必然提出把小房賣了,換大房。按兒子的性格,他不可能在買大房的時候去計較産權份額,那麼新房就是夫妻共有。倚仗著十分之一産權,她活生生地把另外十分之九變成了夫妻共同財産,這就是傳說中的“洗房”吧?
這鳳凰女倒是不要彩禮了,她要得更多,更更多。而且她相當強硬,上門媳婦就要有個上門的樣,心裡有點數,懂分寸知進退,她卻時刻都主場做派,太讓人討厭了。
房都裝修了,花了他們五十萬,材料全用的最好的,就這樣放著嗎?不想住早說啊,現在怎麼辦?出租自是捨不得,誰會用婚房的標準去裝修出租房呢?難道便宜租客嗎?周明麗想到這些事,頭痛欲裂,恨得直咬牙。許東這回也煩了,直說不如找個同樣有房的北京人家來得簡單,這樣誰也不佔誰便宜,誰也不用防著誰。找外地人真麻煩。
小屋裡,許子軒林越兩人坐在沙發上,各自僵著身體。許子軒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不會像你爸爸一樣,相信我。”
雪華去村子裡住之前,許子軒已經知道雪華到北京打工的來龍去脈了。當時他愕然,立刻批評準丈人太過份,不像個男人。他的批評情真意切,林越不置可否地挑著嘴角微笑。此刻林越又笑了,許子軒知道她不信,她和當時聽到他那番批評時一樣,笑容帶著“你們都一個德性”的譏諷。他也知道自己的安慰很蒼白,說想加名字很簡單,明天就可以去。正好父母早就想過戶一套房子給他,索性一併辦了,但林越要他必須與父母達成一致才行。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你父母對這個要求那麼反感,好像我在算計你們一樣。既然如此,你還是要讓他們同意,畢竟這房是他們的。未來還要相處,這種事及早談開的好。”
如果說林越從前對能靠上許子軒懷了幾分僥幸心理的話,現在這心理已沒有了。她看出來了,這男人靠不住,這男人自己還在靠父母。往往是這樣,你不知道你想依靠的人,他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能牢牢地站立在大地上。社會總是語重心長地讓女人要當“獨立女性”,其實她看穿了,也並沒有幾個“獨立男性”呢。離開了父母,他們也不能獨立,她再也不想讓中間商賺差價了。
許子軒焦躁,無計可施。他隱約知道父母為什麼不同意,十分之一産權很公平,但父母不能接受林越這樣進攻,她說什麼就是什麼。父母與林越接觸以來,沒有一次佔到過便宜,哪怕是口頭上的便宜,這讓他們非常窩火。這看似意氣之爭,其實爭的是主場控制權,是未來漫長婚姻裡誰說了算的話語權。每一次看似輕描淡寫的交鋒,都是一次服從性測試,要為未來的關系定下基調。父母代他沖鋒,刀槍劍戟斧鉞鈎叉輪番上陣。而林越,不是他們想象中節節敗退的無資産外地女,他們一時錯愕。但許子軒倒是越來越佩服林越,這個女人腦子挺清楚,不簡單。不簡單的女人,比簡單的女人更有意思。婚姻那麼長,一個簡單的女人既平淡如水,又不能共扛未來的人生風雨,有什麼意思?
林越睡下,心裡很平靜。她窺見了京城富足的生活,但謝謝爸爸給她上了最寶貴的人生一課,讓她知道,所有命運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白天她和媽媽透過電話,雪華告訴她,自己當家政很順利,放心吧。她悲喜交加,媽媽落水了,原本抱住她這塊浮木,可她受不住,終於讓媽媽又一次落水。媽媽憑了自己的力量掙紮著,試探著,終於一點點踩到了水底的石頭,一步步往岸上走去,所以此刻她心裡有了一點底。
雪華並沒有向女兒撒謊。她的手養了五天癒合了,再次上工後突然一切都順利起來了。那天,她騎了共享單車到了地鐵,出地鐵走了五分鐘到了僱主家。她做的三菜一湯博得僱主好評,她沒有忘記帶碗筷,倚在灶臺吃得很香,雖然吃時還是傷感。第二天又去上工時,這傷感輕微了不少。她收拾出來的廚房和餐廳之幹淨,讓僱主驚喜不已,贊嘆連連,甚至拍了朋友圈炫耀自家阿姨的敬業與專業。下了工之後是晚上八點,她居然還有心情買了根老冰棒,坐在僱主家小區廣場旁邊吃邊休息。看到居民在跳廣場舞,她想起大姑姐也愛跳廣場舞,動作那麼滑稽,無聲地笑了下,心情很好。
摔跤那一天的遭遇不知為什麼,像個強大的格式化一樣,讓雪華煥然一新。她納悶那天為什麼哭成那樣,更嘲笑自己第一次騎共享單車時歪歪扭扭的狼狽樣。她在網站上的好評漸漸多了起來,組長安排的活兒也多了起來。最大的問題在於交通,由於住得太偏僻,且路還不熟,每日浪費在交通上的時間太長了,否則接的單還可以更多。她算了算,按目前這樣的情況,一個月可以掙四千五百塊錢。加上退休金,一個月足有六千五百塊錢的收入。這個數字讓她激動了一下,暗地盤算著,假如當家政一個月能掙八千,加起來不就月薪過萬了嗎?“月薪過萬”這個詞讓她小小地震撼了一把,好像是一種成功的標誌一樣,莫名植入心中。
從前建材店生意好的時候,他們也有過每月進賬數萬的日子。但那會兒林志民在管賬,雪華只能手心朝上跟他要錢,雖然他也給,畢竟和自己能掙錢不一樣。一個靠自己能力“月薪過萬”的女人,說出去多讓人敬佩。雪華開始往這個節點進發,不止接做飯的活兒,單獨保潔的活兒也接,她不怕忙。
林志民憋了幾個月,始終沒接到雪華的任何回複,無論是微信文字還是語音,他漸漸不安了。原來被人冷遇,是這種感覺。一貫單純的主婦妻子,突然消失在北京,再也無法掌控了。他和健身朋友們去釣魚,還是老僧般入定,腦子裡卻不再純粹,而是一片混亂。原本饒有趣味的事情,突然沒意思了。他使勁扇乎著內心憤怒的小火苗,以對抗越來越大的空虛,然而“憑什麼幫別人養兒子”這堆火漸漸熄滅,直至再也沒有一點溫度。
中午,幾個走得最近的健身朋友們相約到家裡來做飯,林志民看他們在廚房吵吵鬧鬧,不再覺得熱鬧,只覺得聒噪。力姐在每個屋轉著,贊嘆雪華把屋子收拾得如此整潔。這房三室一廳,是老房子,每個房間都小小的,而且結構很不科學,老房都這樣。但每一樣傢俱擺放都非常合理,恰好嵌進那些原本很尷尬的空間裡,連一處二十公分進深的多餘牆角,也打了薄薄一小條櫃子,用來放雜物。櫃子上擺著造型別致的白色花瓶,插著大朵的金黃向日葵,令這昏暗一角瞬間明亮了起來。
廚房不大,兩面小白格瓷磚牆面懸掛了四排收納架,所有調料瓶及雜物均上架,有效地利用垂直牆面,操作臺被全部讓了出來,居然顯得還挺寬敞。牆面、櫥櫃的每一扇門、每一瓶調料瓶瓶身、水池、水池的邊縫,每一處都光潔如新,一點汙漬也沒有,甚至連螺絲釘也無一顆髒汙鏽黃。
廁所牆角低處粘著兩個自帶背膠的小黃鴨卡通造型的小盒子,收著通馬桶的皮搋子和馬桶刷。旁邊是浴室,淋浴杆上卡著一個塑膠小方筐,洗發水、沐浴液瓶正好放下,下方兩個掛鈎掛著一條平平整整的搓澡巾和一顆黃色的沐浴球,沐浴球蓬鬆柔軟,花一樣綻放著。
兩個地漏處粘著兩朵小小的淡黃色重瓣矽膠花,用來堵住下水道的難聞氣味,避免生小黑蟲,交錯的花瓣還可以卡住毛發。真難為雪華上哪兒淘來這麼多可愛的小東西,而且顔色搭配協調,審美線上,令整個屋子富有情趣。力姐再不做家務,也知道保持這樣的潔淨度,需要雪華付出極大的心力。
不過廚房幹淨,是因為雪華走了之後林志民根本不做飯,其他地方就邋遢多了。力姐罵林志民為什麼老婆走了,他連地也不拖,到處是灰,是不是離開女人他就生活不能自理了。他也不辯解,懶懶地一笑。
今天輪到大劉和慧兒做飯,老牛和老鄭洗碗,力姐和林志民負責吃。力姐從來不幹活兒,但買肉買海鮮時她很慷慨,算不佔人便宜。他們這一年來漸漸摸索出這種方式來解決吃飯問題,有時社群食堂,有時小餐館拼飯,有時到誰家做飯,活得很像共産主義社會,溫暖的大家庭。60歲的大劉喜歡57歲的慧兒,但慧兒並不打算和他結婚。她說不想把朋友變成老公,惡心。
大家吃完,老牛和老鄭洗碗,大劉和慧兒打情罵俏。力姐從揹包裡掏出進口複合維生素瓶,吃下一顆,一邊喊著大家把廚房收拾到恢複原樣的地步:“別糟蹋了人家雪華的心血。”
看看屋裡確實髒得不像話,林志民開始拖地。力姐坐在沙發上,刷著手機,看著抖音搞笑影片,發出哧哧的笑聲。林志民拖到沙發邊,力姐舉起雙腿,懸空,仍一邊看,一邊吸溜著一瓶軟包裝的脫脂牛奶。林志民想著昔日雪華在家拖地,自己也是這樣雙腿懸空讓出腳下的位置,心中那個模糊的概念突然清晰了:力姐其實是個男人,她活得像絕大多數男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