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聽著周明麗說的話,卻沒有感受到誠意,而只覺得又被彈了一次腦門。因為周明麗雖然一直在說“你們”,可眼神和口氣卻只是針對林越,好像經營家庭單純只是林越的責任,好像只有林越將來要面對複雜的生活考驗一樣。同時她又記起,從前周明麗也親切地叮囑過,說許子軒眼裡沒活兒,有啥活兒你可以叫他幹,但有一次她叫許子軒去倒垃圾時,周明麗正好在,臉色卻很難看,強笑著說“哇,許子軒被你使得團團轉呢”。此時林越想著當時周明麗的那句話,心裡加倍惱火,臉又沉了下來,加重語氣,重複道:“我現在已經做了更多家務了。”
周明麗道:“可我看這屋子一直很髒。”
林越道:“你看到這屋子髒,是因為這幾天我出差,沒有收拾。如果在家,家務基本都是我做,做飯只是你看到的一點點。
沒錯,洗衣服是有洗衣機,但我需要把髒衣服分成內外衣褲放進去,放好洗衣液,設定好。許子軒每次脫衣服都捲成一團,我還要把它們抖開。洗完之後,衣服是我晾的。如果我叫許子軒晾,他就會每一件都原樣掛上,抖都不知道抖一下,團成一團晾。也不懂棉衣、毛衣和薄外衣不能用硬硬的鐵衣架晾,要用肩膀處是弧形的塑膠衣架晾。他那樣晾出來的衣服,每一件肩膀都鼓著包,難看至極。我不收衣服,衣服掛在陽臺一個月,許子軒都不會收的。
把髒衣服放進洗衣機前,衣服領子要用領潔淨先搓過;許子軒頭發脖子愛出油,他的枕套一週一換,換下來不能直接扔洗衣機,也要先手搓掉表面一層浮油,再放進去。這樣的事,他一次也沒有做過;洗衣機裡收納碎屑的小盒子,他一次也沒有拿出來清理過;這屋子的浴室,下水有問題,容易積攢碎毛發,導致積水。許子軒一次也沒有清理過,全是我掏的,你知道那裡面有多惡心嗎?鏡子上的水漬、洗手池和水龍頭上的汙漬,許子軒一次也沒有清理過;馬桶,他一次也沒有刷過;放擦屁股紙的垃圾桶滿了,他一次也沒有倒過;馬桶墊一週一換洗,要手洗,因為很髒,他一次也沒有洗過;有時他站著尿尿,噴得尿漬哪裡都是,騷臭難聞,他一次也沒有主動清理過;
叫他掃地,他把掃地機一放,自己就去打遊戲了,掃地機卡在桌子底下半天他都不知道;喝完牛奶的杯子,吃完水果放著果核的盤子,都那樣隨手放著。我不說,他永遠不會主動拿到廚房去洗;地墊,他從來不洗;桌子,他從來沒有擦過;床單被罩沙發套靠枕窗簾,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換洗;冰箱裡,雞蛋破了蛋黃流到了隔板上,甜面醬碗倒了醬滴在門縫,凝結成惡心的塊,他一次也沒有清理過;微波爐由於經常熱菜,內壁和門上迸滿了食物殘渣和油點子,他一次也沒有清理過。廚餘垃圾要及時倒掉,倒掉的時候記得再套上個垃圾袋,小心湯汁滴出來,可他總是不主動幹,幹也一路滴滴答答淌汁兒臭不可聞。垃圾桶要洗一下倒扣過來晾幹,晾完要再套回垃圾袋,這些事,他一次也沒有主動做過。
水費電費燃氣費沒了,我交;米麵油沒了,我買;洗衣液洗發水沒了,我買;衛生紙抽紙沒了,我買。家裡這些東西,全是我在觀察在留意,隨時準備補充。換季了,厚衣服厚被子收起來,薄衣服薄被子拿出來,衣櫃要倒騰,該幹洗幹洗,該抽真空抽真空收起來,這也是我。廚房地板磚壞了兩塊,是我找人補的;抽油煙機短路了,是我下單買,預約師傅上門安裝。洗衣機進水管接頭裂了漏水,也是我下單買來換。總之從客廳到臥室,從廚房到浴室,所有家務都歸我。我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許子軒,你在做什麼?你洗個碗,洗個自己穿的內褲,就叫做家務嗎?”
林越一口氣說完,眼睛瞪著許家三口人,想起媽媽是怎麼被家務和育兒瑣事消耗的,更加怒不可遏。媽媽正是要不停地超前思考、規劃、動手,日漸深陷於龐大如山的雞毛蒜皮中,日漸蠅營狗茍,才活成了爸爸口中“三十歲就死了,到現在還沒埋”的陳腐模樣。媽媽幾乎是跪在地上,像對待肌膚一樣,用舊棉毛巾一寸一寸地擦地板,因為到最後,這就是她唯一可發揮的陣地。
林越更恐懼地發現,自己也正在一天一天地變成媽媽,媽媽從小對她耳提面命的那些東西真奏效啊。哪怕她那樣忙,回到家,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家裡整潔與否。沙發墊子往外滑了,她給往裡推推;桌上有塊擦過手的紙巾沒扔,她給扔掉,扔的時候不忘順便擦下桌上的灰;地上有塊碎屑,她走過去用指尖撮起來,扔到垃圾桶裡。哪怕坐在沙發上休息,她一雙眼睛也不停地巡視著屋裡的每一個角落,突然想起啊地墊該洗了,被單該換了,牆角結了蛛絲要用笤帚把它繞下來,是不是該買電了……她就像個警覺的戰士,枕戈待旦,要馴服生活這頭怪獸。一旦發現哪處失序,立刻沖過去令其歸位。
打贏這場仗,並不天然全是她的責任。但是,一切皆出於她“心甘情願”。完全可以想像未來如果有孩子了,她會活得更加的瑣碎,雞毛蒜皮山一樣傾覆過來,將她埋葬。漫天全是一團團的小黑蟲,向她無聲地襲擊過來。她奮力掙紮,而又無可奈何。是的,這樣的生活之下,所有的女人都有著無可奈何的哀怨的臉。然後為了哄自己,只好說“心甘情願”。
為什麼同樣在上班,卻由她來全權負責兩個人的生活?假如算筆細賬,許子軒僅僅交給她五千塊錢,便擁有了完全不操心的一份生活。而她省了三千塊錢房租,加上佔了許子軒五千塊生活費的一半便宜,即兩千五百塊錢,一共五千五百塊錢,就身不由己地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鎖,這劃算嗎?她,缺這五千五百塊錢嗎?
不劃算,是的,兩性關系裡,有時要算算細賬的。誰覺得不劃算,誰先翻臉!
許子軒父母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女人,可真計較啊,居然不動聲色地積攢了那麼多雞毛蒜皮的小事,伺機算賬。許子軒回溯著同居這段日子,想著日常的點點滴滴,想著林越有時大喊大叫而他立刻依從,但後來林越就很少叫他,而是默默把活兒給幹了,恍然大悟,原來她有那麼多不滿。
許子軒道:“林越,我眼裡沒活兒,這的確是我的毛病,但你可以叫我幹。”
眼裡沒活兒,多麼呆萌可愛的缺點呀。不是偷懶,是沒意識到,透著大大咧咧、沒有心眼兒的懵懂氣息,惹人憐愛。三十幾歲的大男孩,睜著一雙天真的眼,愣是看不見滿地的活兒,但他卻知道人應該結婚生子,真神奇。
“叫他幹活兒”這件事讓林越很崩潰,因為每次她叫他,他的確去幹了,但所有事情都要問,新買的筷子放哪兒了?衣領淨在哪兒?沒有了,怎麼洗衣領?什麼?居然可以用香皂洗?對哦哈哈哈哈!碗破了個口還要不要了?這個箱子該放哪兒呢?這包香菇該放哪兒呢?這件衣服該放哪兒呢……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缺心眼兒。要不就是活兒幹一半,還要她跟在屁股後頭收拾,每每叫她火大。
“我怎麼叫你幹?我說許子軒,你過來,把下水口掏了。你的確態度很好地做了,但下一次,你還是不主動幹,下水口還是堵了。我有叫你的功夫,自己就掏了。你長不大,對經營一個家庭沒有概念,像住賓館一樣。都是獨生子女,為什麼我天然就知道該幹點什麼,而你就不知道?”
許子軒困惑道:“可能有的活兒在我看來沒有必要,屬於沒事找事。比如襪子非要手洗,我說過了,襪子和外衣褲一起洗就行了。其實機洗更幹淨,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講究什麼,大不了每次倒點滴露消毒不就行了嗎?還有啊,床單被罩至少一個月一換,地墊半個月一洗,地板兩天一拖,洗衣機裡收納碎屑的小盒要隨時清理,冰箱非得擦得那麼幹淨,我覺得都沒必要。標準降低一點,生活會更輕松。而且說實話,下水口主要不就是你掉的長頭發堵住的嗎?”
林越頓了頓,想著這個話,也原是有一分道理的,琢磨著。周明麗許東黑著臉,為林越的斤斤計較咄咄逼人,兒子的通情達理。
許東道:“林越,你說的這些,不想幹可以請家政幹,沒必要激化成矛盾。”
許東雖然做生意,也並不是年入幾百萬上千萬的富豪,有些年份他甚至賠錢。但他嘴一張,說請家政,口氣透著富貴人家的闊綽。從來不操心家庭事務的人總以為家政工可以解決所有的家務事,簡直是笑話。林越又火了。
“找家政是不是得有人打電話約,在家裡等著,人來了之後一一分配活兒給她幹?家政怎麼知道你哪件衣服該收,哪件衣服該拿出來?哪件衣服該幹洗?家政怎麼會幫你去買水買電買煤氣,怎麼會幫你修地磚、換抽油煙機、買水管接頭?這些都需要有人去留意,去統籌,去溝通,去安排,這難道不是勞動嗎?再說回來,許子軒,家務標準再低,你也不會主動做的。床單被罩半年一換,你就會主動惦記著換洗嗎?再有,以後有孩子了,家政怎麼會陪你的孩子上補習班、作業打卡、出席家長會,怎麼會在孩子發燒的時候陪著她熬夜、降溫、上醫院?你要的家政,是二十四小時保潔、廚師、育兒嫂和管家。你覺得這樣的服務,需要多少人來幹,需要多少錢才能做到?”
許家三人又沉默了,他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是且慢,問題不在於這方面,好像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