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卓說她自我意識過剩,第一她上鏡並不醜,甚至還挺不錯;第二其實沒有人會挑剔直播助理的長相。有心計的助理會想辦法刷存在感,沒心計的助理完成輔助本分就好。臨直播前,他要求林越去王闖家,在她家的客房搭了個模擬直播間,和王闖來了兩次短暫的模擬直播,以讓兩人尋找真直播時的感覺。
林越完全沒有想到,原本她視如畏途的直播,居然全程順利。剛站到聚光燈下那一刻她大腦一片空白,手心全是汗,但當王闖站到身邊,微微一笑時,她頓時心裡踏實下來。王闖說開場白,接著把話頭遞給她,她本能一笑,也說了開場白。那幾句開場白她背得滾瓜爛熟,毫不費力。接下來王闖就開始直播了,觀眾注意力一直在王闖身上,她只需要適時地輔助拆包,搭話就可以了。十五分鐘之後,她就已完全鎮定下來,變得輕松,甚至可以自由發揮與王闖打趣幾句。
王闖恢複得很好,至少在直播的一個小時內,她展現出來的是已經康複、精神抖擻的面貌。首批十個菜,由王闖直播的有三個:宮爆雞丁、糖醋裡脊、木須肉。她一邊在電磁爐上加熱著菜品,一邊把從車禍到重新站起來的故事娓娓道來,不時穿插一些當年創業時的趣事和人生感悟。她是個絕好的講故事高手,是個演員,還是個銷售天才。也許這三者本質上都相通,那就是需要把想傳遞的內容用極具感染力的表情、音調和肢體動作表達出來,而且看上去非常真誠。或者她沒有在演,只是把自己的生活講出來,就夠了。她這樣的人,原本一生就抵別人十世,喜怒哀樂、得與失都比別人濃烈。人們喜歡看傳奇,因為自己的生活太過平淡,又不敢冒險,藉著看戲過癮。又因為王闖不是戲中人,而是真人,加倍的吸引。
王闖是女人,是單親媽媽,是白手起家的民營企業家,是個出過嚴重車禍又頑強站起來白發蒼蒼的老人,是在你無法精心烹飪正餐時提供救急的美味快手菜的貼心老母親。直播到一半,寧卓和林越看到螢幕上飛速掠過密密麻麻的留言,就知道,他們這個策略成了。
王闖下播,眾人扶她到了休息室。門一關,王闖像散了架一樣,根本站不住,直往下哧溜。林越趕緊和寧卓把她架住,一抱發現她腰間全濕了,脖頸處白發已汗濕,她完全是憑著一口氣在撐著啊。兩人連抱帶扶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著。
寧卓道:“董事長,一千件貨全賣光了。客服部門接到無數諮詢電話,我們成了。”
王闖閉著眼,喘息著,露出虛弱的微笑,林越坐到她的腳邊。這長達六個月的戰役終於一炮打響,幾個月連軸轉的精神和肉體緊張一下子鬆懈下來,林越感覺自己也像散了架一樣,深深低下頭,雙手捂著臉,揉著,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一抬頭,見寧卓抱臂靠在牆上,也是一副馬拉松長跑到頭的疲憊與釋然,身上的風流倜儻氣息全無,下巴胡茬青青,眼睛裡布滿血絲,看著老了不少。只不過,過往歲月艱難的時刻他經歷得太多了,故精神上較她鬆弛。
他轉過頭來,與林越正好眼神一對,他微微一笑,她喉頭哽住,感覺所有的努力都被人理解和接受了,這是他們倆並肩作戰創下的偉業啊!她同時還有滿滿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她是什麼人啊?僅僅在半年前,她還是策劃部籍籍無名的基層員工,想跳槽又擔心失業,現在居然參與了這個京派餐飲品牌的重生。
她看著寧卓,心中陣陣悸動。疲憊的寧卓,老氣一點的寧卓,在她眼裡加倍的性感。既有因一個人忙事業的專注感,也因那份狼狽而叫她格外的親切。一個扛住生活重壓的人,身上總是會透著這樣的氣質。
王家預制菜品牌一炮打響,訂單紛至,終於可以給預制菜工廠下量産的大單了。王家菜集團的廚師班底已陸續辭退了五分之四,只保留了一些在各門店繼續服務,做相對簡單的仍需現炒制的幾個菜品,優秀又願意轉型做預制菜研發的,就被集中到預制菜中心。研發部的眾廚師此前還沒有集體參觀過預制菜工廠,為了讓他們對這個行業有進一步的瞭解,寧卓林越帶隊去位於山東的預制菜合作生産廠家參觀。
這不是林越第一次來預制菜工廠,每來一次,每一次穿上淡藍色無菌服,消完毒,走進生産車間時,她都強烈的感慨:什麼樣的後廚,能有這樣的潔淨程度?什麼樣的廚師,能幹得過這樣的智慧流水線?超聲波洗菜機大大的池子裡,機器滾槽不停翻滾,無數細碎水分子同時沖刷著果蔬表面,劇烈的震動下汙漬被洗得幹幹淨淨;果蔬被洗淨後,輸送到長長的金屬通道上,被一排噴頭再次沖刷著,隨即被轉運到切菜機上;一排刀片起起落落,胡蘿蔔黃瓜丁源源不斷地切出來,每一顆大小都一模一樣;炒菜機鋥亮的大機器臂翻炒著,配好的醬料被投放進去,機器臂翻攪著。機器們是無表情的、靜默的,除了工作的噪聲外別無表達。但看著廚師們緊閉的嘴,林越知道其實機器嘲弄了他們。那些運送的震顫聲、滋滋沖洗聲、嚓嚓的切菜聲,都充滿了歹意。金屬的靜默最殘酷。
炒制完畢的成品菜被晾涼,灌裝,抽真空、打包,再次送入雙層水浴殺菌鍋裡,用一百二十一度的高溫進行四分鐘消毒。再集體打包成一箱箱,由叉車運送到冷藏倉庫儲存。這家預制菜工廠在行業內屬於做得很大的廠家,與共享代發貨冷藏雲倉庫經營商合作,生産、倉儲、發貨一站解決。正是預制菜行業起飛時節,有不少預制菜品牌也在這個工廠下訂單生産,生意很好。廚師們站在倉庫內,面前叉車川流不息,一盤盤本該帶著鍋氣的熱乎新鮮的菜餚,就這樣被壓到面目全非,如僵屍般層層封印在透明的耐高溫水煮pe內膜袋、印著商家品牌及各類配料表的雙向拉伸聚丙烯薄膜外包裝袋、土褐色的三層瓦楞紙箱子裡,高溫鎮壓它們一次,冷庫的冰風又鎮壓一次,確保它們永遠沉睡,直到某日被微信支付喚醒。
林越聽到他們的心聲:中餐做到這一步,太詭異了。菜應該經由人溫熱的手洗過,切過,炒過,熱氣騰騰的,放在盤子裡端到桌上。肉貼著肉,才能心連著心。而不是這樣冷的,與金屬、高分子聚合物和紙皮為伍,這是對他們手藝最大的羞辱。他們販賣的是個體不同的創意,手藝人一刀一鏟的誠意,但預制菜三要素:平均好吃、相對廉價和非常方便,把他們最珍貴的東西悉數磨滅。這二十萬平方米、挑高六米的超大雙層冷藏倉庫,是預制菜的海洋,每一包料理包,都是十年廚師路夢想破滅浮起的泡沫。
林越見寧卓抱著臂,環視著,來回踱著步。他也曾是家裡掌勺的那個人,心裡會不會有她和廚師們這樣複雜的情感呢?也許他不會有,只會琢磨著如何打造大單品和標準化物流配送吧?
她正想著,寧卓踱過來,對廚師們微笑著:“以前沒來過,不知道預制菜是這樣生産的吧?透過集約整合把你們廚藝中最珍貴的部分提取出來,用現代化工業的方式大規模生産,這麼系統的工程,會讓你們擺脫後廚的狹窄天地,大顯身手。我們首播成功,回去之後還要研發更多的産品,不止正餐,早餐和個性化的産品組合都要研發起來。以後我還會請相關的專家,給你們做營養學和食品衛生學基礎理論的培訓,你們的未來會非常光明。”
他果然沒有複雜情感,有的只是躊躇滿志。他真是個萬中無一的人才,上掌握宏大敘事話術,聽著很唬人;下可以當産品經理,紮根一線,親嘗鹹淡。廚師們心情各異,但都點頭回應著。
唯有小秦仍是心事重重模樣,道:“寧總,你說到食品衛生,我剛才看到,預制菜打包之後,會送到高溫殺菌鍋裡殺菌。還是那個問題,出廠前高溫蒸煮一次,出廠後食客拿到手裡又高溫蒸煮一次,這樣反複的高溫煮,塑膠微顆粒能不大量釋放嗎?我在網上看到說塑膠微顆粒大量攝入,會對人體健康造成極大的損傷。”
寧卓頓了頓,笑道:“小秦你這是和塑膠袋過不去了。”
小秦固執道:“我覺得消費者肯定會有疑問的,你們不會有嗎?”
他看著眾人,尋找支援。這個人,從一開始打人,到後來鬧自殺,到現在反複糾纏塑膠包裝袋的問題,都透著一股“軸”勁兒。也許他是為了給自己廚師生涯挽尊,像是在說,別以為預制菜可以打敗我們,其實它問題大了去了,我隨便就能挑出一個來。然而廚師們集體沉默,被挑中而又一直願意在研發部幹的廚師,早就過了悲憤的對抗階段,此時的沉默是無奈認命還是心悅誠服,他們知道這不重要,總之表現出來的是順從就好。
寧卓道:“大家吃桶裝泡麵的時候,一般都是用開水泡吧?面桶當然有塑膠微顆粒釋出,那為什麼沒有人質疑泡麵,卻要質疑預制菜?泡麵不是預制食品嗎?我們怎麼能預判到消費者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加熱食品呢?再說了,日常生活裡的瓶裝水、茶包、掛耳咖啡包,甚至是含聚酯纖維的衣服,都有塑膠微顆粒。塑膠涵蓋衣、食、住、行,連空氣裡也有,你質疑得過來嗎?”
他嚴肅地看著小秦。小秦似被說服,但心潮起伏著,下一秒鐘又不服氣,只不過不敢再辯。林越道:“小秦,目前我們所有的工藝流程和所用材質全部符合行業標準,誰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用塑膠袋。不過你倒是提醒我們了,或許可以在包裝袋上加一句提示,為保最佳風味,請盡量拆袋加熱。”
小秦臉色稍緩,寧卓答:“就這麼辦。”
回京高鐵,寧卓林越正好坐兩人座。上車前寧卓讓助理在火車站超市幫林越買了咖啡,此時正好可以悠閑地拿出來喝。他把咖啡從袋子裡掏出來,拆開糖包和奶精,給林越倒上,攪了攪,遞給她,另一隻手已拿起紙巾抹掉滴在小桌板上的兩滴奶液,撕開紙垃圾袋,把攪拌棒和紙巾扔進去。林越接過紙杯子,真的很少有男人能這樣細心地照顧女人,她是王如薇,也早就投降了。
寧卓自己卻沒喝咖啡,買了盒軟包裝牛奶。他撕開吸管包裝,把吸管插進奶盒裡,把塑膠包裝紙塞進垃圾袋,再把垃圾袋塞回座位前的小袋裡。林越喝著咖啡,說糖少了,苦。
寧卓喝著牛奶道:“少加點糖,對身體不好。奶精也不好,氫化植物油,有條件的話加純牛奶。”
“我發現你很愛喝奶。”
“牛奶對身體很好啊,我建議你每天喝點奶,最好四百毫升以上。”
林越苦著臉:“不愛喝,喝牛奶總是肚子咕咕叫,胃裡有股氣,要拉肚子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