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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北京不相信眼淚 (6 / 6)

她看著窗外的樓,想著這樓長得和自己家小區的樓也挺像,這老夫妻的家,和自己家也挺像。米白色櫥櫃泛黃發舊,老式方太抽油煙機,廚房白藍方格地磚臨近水池處磨得發黑。過往這個時候,她也在自家廚房裡這樣燉著一塊新鮮的五花肉,肉皮、肥肉和瘦肉比例非常完美。只有最最心無掛礙的人,才有心情在菜市場精心挑選出這麼漂亮的五花肉,回家不厭其煩地洗、切、炒、燉。

這座座高樓裡的每個家都在過什麼樣的日子?無論是悲是喜,是個人就得有個房,有個家,有個能收容靈魂和肉身的地方,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窩。只有她,張雪華,被丈夫變相趕出家門,走投無路去投奔女兒,又被準親家母趕走。她,張雪華,活得這麼失敗,像個乞丐般四處被驅趕,被迫淪落成舊社會的廚娘,要靠去給人家做飯維持生計。

雪華抹著灶臺,悄悄滴落下眼淚,怕被門外的老夫妻聽到,控制著音量,微不可聞地抽泣著。此刻她只覺得如在烈焰焚燒中般煎熬,救命!到底有誰能來救救她?這樣的苦役還要熬到她掙夠二十萬才能結束,簡直遙遙無期。一小時這麼點工價,她要掙多久才能湊夠二十萬……

雪華無聲地哭了一會兒,聽得老夫妻吃得差不多了,趕緊用袖子擦擦眼淚,走出去,強顔歡笑收拾著桌面的碗筷。三個菜都被吃光了,老夫妻誇獎著她的手藝,贊美她把廚房和餐廳收拾得那樣幹淨,並又一次為沒能一起吃飯遺憾。雪華再一次拿出假笑,說沒關系。

出了這家門,雪華直奔樓下的社群食堂,已到了快打烊的時間,餓得心慌氣短的她匆匆點了最便宜的一碗麵,糊弄飽。回到小村,已是下午三點多,雪華如得了場大病般倒在小床上睡了個長長的覺。晚上她刷著手機,沒有看到老夫妻在公司的app上對她的評價,想著也許他們太老了,不懂得用手機發評價。沒關系,沒評價就是最好的評價,無功無過,安然過關。

可第二天一早,雪華接到家政公司組長的電話,要她到公司一趟,雪華心中忐忑。去了之後,組長問昨天的服務情況,雪華說很好,老夫妻把菜都吃光了,直誇好吃,廚房餐廳她也都收拾好,兩人當面表示滿意呢。組長卻說她被投訴了,今天不用去了。

雪華大驚,問為什麼。

組長問:“你是不是一直在哭?”

雪華愕然,想起老夫妻那和善又熱情的臉,心冷了一下。他們說著吃嘛吃嘛,一起吃嘛,表情那樣誠摯,人心真是難測。她想辯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組長說,老夫妻投訴,雪華一進門就滿臉喪氣,眼睛紅腫,一看就是哭過。收拾廚房時也在偷偷哭,讓人心裡發毛。做飯和收拾手藝是挺好,但這個人不吉利,是不是精神有毛病?他們都老了,不敢用,還是換一個人。

組長問:“你是不是有抑鬱症?”

雪華鼻子一酸,眼睛一紅。她這幾個月以來心情低落,動不動就想哭。看到人家成雙成對想哭,看到年輕夫妻抱著孩子也想哭;陽光燦爛,她想著世界這麼美好她卻還要悲慘地熬很多年才能死,所以想哭;烏雲滿天,她想世界果然一直這麼悲慘,更想哭;想起丈夫的冷臉,她想哭;大姑姐一句暖心的話,更令她想嚎啕大哭;看到女兒,她直接哭出來。這是抑鬱症嗎?北京是什麼地獄,連傷心也不被允許?

但組長這麼問了,雪華堅決不能哭。她看著自己紅腫的手掌心,上午貼的創可貼鬆了,被她揭下來扔掉了。她咬緊牙關,擠出兩個字:“沒有。”

組長探究地看著雪華的臉,雪華躲著她的目光。組長是個四十七歲的中年女人,河北農村人,中學畢業就出來打工,在這個家政公司幹十年了。

組長沒有再追問,目光落到雪華的手掌傷處,道:“雪華姐,會來幹家政的,都是有難處的人。要麼沒學歷,沒手藝,年紀又大了,找不到出路;要麼家裡突然出了大事,生活沒個著落。我這麼多年幹家政,來來去去的家政工,看得多了,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我只想說一句話,無論你有多不容易,把眼淚咽回去。你得先把眼淚咽回去,才能活下去。”

雪華緊緊咬住牙關,頂住胸口往上湧的複雜情感的沖擊,那裡面夾雜著痛苦、羞愧、感激、敬佩甚至是悚然的醒悟。:“我記住了,以後不會哭了。”她忍得太厲害,嗓子有點啞。

組長會意地看著她,溫和地笑了笑:“你換個想法,以前在家裡做家務,沒有人給你錢。現在還幹一樣的活兒,卻有錢掙。這是高興的事,為什麼要哭呢?”

雪華情緒漸漸平複,這話尤其中聽,點點頭。

組長道:“我會再給你派活兒,但要過幾天。你的手心傷得有點厲害,再碰水怕發炎,等好一點再說。咱出來幹活的,掙錢要緊,身體也要緊。你能上工了和我說。”

雪華道:“好。”

組長起身,拍拍她的肩,臨走前又道:“其實幹家政一開頭心裡苦,後面就不苦了。我靠當家政在老家買了房,供出了兩個大學生。”

雪華在城裡買了塗傷口的藥,漫無目的走著,一直想著組長的話,也是在學習,學習如何不哭。寧博說的話忽然湧上心頭,他說別人都會騎共享單車,你也一定會騎。那麼,這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沒傷心事?不可能每個人的日子都稱心如意吧?人家怎麼就能那麼平靜,很好地安置自己的悲傷呢?如果哭會讓她走投無路,幹嘛還要哭呢?別人都能不哭,她也一定能。

最最重要的一點,走投無路會導致她向女兒求助,而女兒自己的路本來就窄,如果還要分一點給她走,最終也會導致女兒走投無路的。為了親愛的女兒,她一定要頂住。

一直到天黑,雪華才回到小村。倦鳥歸巢,如今她的巢,就在這一片廢墟的包圍中。廢墟中一叢叢拆遷形成的碎磚混凝土包,看著像墳頭,那是還沒被規劃好運到哪裡拋掉的建築垃圾。家死掉了,軀殼還來不及收拾,就是這副模樣吧?一個個家的殘骸沉默地蹲在暗下來的天色中,不動聲色地看著幾米之隔的燈火輝煌煙火氣旺盛的小村,那情景再詭異不過了。雪華走向這如鬼市般的小村,站在村口想,即使北京是烈焰熊熊燃燒的地獄,站在地獄口初老的她,也從此再不掉一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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