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博手把手,教她怎麼用微信掃開鎖,怎麼還車。雪華笨拙地操作著,見她仍懵懂,寧博要她索性騎上試一圈。雪華開鎖,騎上,沿著村子小巷騎了一截,許多年沒騎過腳踏車了,這種感覺很生疏。騎到頭,她又原路返回,再依寧博所教,旋上鎖,在手機上點歸還,介面顯示要求支付一元錢。她付完錢,釋然。原來實操一遍就會發現,令自己畏懼的東西很簡單,原本成為問題的也不叫問題。
寧博說:“共享單車到處都是,你學會使用它之後,用來短途交通接駁特別方便。這些東西都很簡單,別慌,別人都會用,你也一定會用。”
雪華高興地和寧博揮手作別,回去睡覺,焦灼的心寧靜下來,一覺到天亮。早晨,她被鬧鐘叫醒,起床做早飯,吃飯,洗了衣服,收拾完屋子,穿上家政公司的工服,背起公司配發的黃色工具包,往公交車站走去。到了之後卻傻眼,昨夜裡那一排共享單車全都讓人騎走了。她頓足不疊,後悔來遲,見公交來了,只得隨著人流擠上車。
到站後雪華又坐地鐵,出了地鐵,四處找著昨晚那樣的共享單車,卻沒有發現同樣的黃車,而全是藍白色的車。她一怔,掏出手機,開啟微信去掃車把上的二維碼,卻怎麼也掃不出。身邊不時有人匆匆掃了鎖,騎上車離開。眼看時間緊迫,她有點慌,鼓起勇氣,問一個剛剛掃開碼的人,這東西怎麼掃。那人指點,哈嘍單車,支付寶掃碼,車身上不是寫著嗎?雪華低頭一看,果然車上的橫樑上寫著,她太著急,一時沒留意。可偏偏平時用微信,不用支付寶。那人著急要走,喊著進微信搜小程式,說完騎上車走了。雪華汗滴了下來,老花眼一時看不清手機介面,差點哭出聲來。她把工作包放到地上,絕望地想,北京怎麼這麼大呢?生活怎麼這麼難呢?人們匆匆從身邊而過,無人領會她這個茫然失措的家政工。
雪華抹抹眼睛,抹掉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液體,想起昨晚寧博說的話,別人都會用,你也一定會用,定定神,在微信搜尋框裡輸入“哈嘍單車”,果然跳出來選項。點開選項,進入小程式,見右上角有掃二維碼的小框,用它對準二維碼一掃,咔嗒一聲,車鎖開了。這一聲輕輕擊中雪華的心扉,頓時豁然開朗。沒錯,就是這麼簡單。她平時在家總玩抖音,並不是那種與網際網路隔絕的老太太,不過是一時著急,迷了心竅而已。
雪華揹著包,騎著車行駛在街道上,風從耳邊掠過,一時心情愉悅,覺得已經融入了這座城市。但騎著騎著,覺得好像騎錯道了。走路和騎車,這路看起來硬是不太一樣。她下車,在手機地圖導航上輸入僱主家的地址,再上車,一手握著手機,把聲音開到最大,依著導航的指示往前騎去。
時間不多了,她加快了蹬腿的速度,一邊想著下回要去買個耳機,最好再買個腰包,把手機放進去,這樣可以解放手。正想著,騎得太急,沒留意前輪硌到了一塊小石頭,車頭一歪,又由於左手握著手機,沒穩住車頭,連車帶人摔倒在地,手中的手機摔出去老遠。
這一跤讓雪華頓覺天旋地轉,一時發懵。她狼狽不堪,定了定神,掙紮著要起身,但後面的大工具包重重地墜著,硬是爬不起來。有過路的女孩見狀,趕緊上前扶起她,又有人幫她撿起手機,手機好險沒摔碎,只是螢幕裂了道縫。她起身道謝,手掌心火辣辣地痛,一看,擦破一大塊皮,滲著血。女孩掏出紙巾給她擦手,問要不要去醫院。雪華忙說不用,自己趕時間去上工。好心的女孩把整包紙巾都送給她,離去。雪華上車,調整了心情,繼續騎了起來。
這一跤摔得挺狠,胳膊肘撞青腫了,手掌心傷處一抽一抽地疼,不時滲著血。雪華故作輕松,好像只要忍住痛,忍住想哭的慾望,這件事就沒有發生一樣。摔跤這個事,羞恥感大過疼痛,這一跤宣告她憑自己能力在北京生存不下去,更宣告了她初老的身份:她五十三歲了,是腿腳開始不便、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了,不然怎麼會連騎個腳踏車都會摔跤?她搞砸了一切,這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每個人都知道了這個秘密。雖然他們誰也沒看她,但她無地自容。
雪華咬住嘴唇,拼命忍住想哭的慾望,忍著忍著,導航提示她已經到了僱主家樓下。雪華下車鎖車,手掌心的傷處不小心蹭了一下,她“嘶”的一聲,藉著這個勁兒,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她掏出紙巾擦掉血跡,又輕輕拭掉眼淚,怕眼睛紅紅的,被僱主看到不好,使勁眨巴著,用手扇著眼睛,想讓灼熱的雙眼趕緊冷卻下來。
調整好表情和心情之後,雪華上樓,進了僱主家。僱主是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五十多歲的獨子已在國外定居,他們一直由保姆照顧。最近用了很多年的保姆回老家養老,他們又不想去養老院,吃了一段社群食堂送餐之後,嫌難吃,沒辦法,兒子便在網上購買了做飯套餐,想試試未來是否可以把做飯這件事外包出去。
僱主早已提前讓樓下超市送來新鮮食材,雪華不負責買菜,只管做。她燜了米飯,做了三道菜,分別是紅燒鱸魚、家常肉末豆腐和蒜蓉生菜。老太太站在身邊,一直在指導雪華該怎麼做,雪華心裡直煩,又不敢表露出來,假笑得臉都僵了。
三菜上桌,米飯盛好,老夫妻看著這豐盛的家常菜,很高興,熱情地招呼雪華一起吃。家政上門做飯時,的確是可以在僱主家吃,但不得和僱主同桌,並且必須自己帶碗筷,貴一些的食材也自覺地不去吃,這是規矩。雪華忙說沒事,在廚房吃兩口就行,跟著她去工具包裡拿自己的碗筷,一掏之下愣了,她居然忘了把特地買的不鏽鋼飯盒和筷子放進去,早上明明洗好放在桌上的。難道潛意識裡不想帶嗎?因為帶碗筷去別人家吃飯,這感覺像乞丐討飯一樣。她的顯意識說服了自己當個家政工,潛意識卻固執地抵抗。
見雪華在包裡掏了半天,老夫妻知道她可能忘帶碗筷,再一次表示沒關系,他們不嫌棄她,可以用家裡的。但雪華堅決拒絕,餓一頓沒事,第一天就壞了規矩可不好。她聲稱自己不餓,上午吃得晚。見她堅決,老夫妻也不再勸。
其實雪華已經饑腸轆轆了,緊張加奔波,又摔了一跤,加倍地耗能量,但不能表現出來。老夫妻買的這做飯套餐,原就包括飯後洗碗以及廚房和餐廳的清潔。她反正閑著,於是就先收拾廚房。幹活前,她用一次性紙杯在飲水機上接了一大杯水充饑。喝完之後,只覺得胃裡水了咣當,微微泛起惡心。她忍著,開始幹活兒。雖然戴著橡皮手套幹活,掌心也實在疼得慌,胳膊肘撞傷的地方已經腫起來了,一彎手臂加倍疼。她一邊幹活,一邊聽得門外的老兩口在拌嘴。
老太太說:“好家夥,這條魚,三十四塊,豆腐五塊,肉末五塊,生菜五塊,油,煤氣……七七八八加一塊兒,加上阿姨的錢,這一頓三個菜要超過兩百塊錢,比飯店的外賣還要貴。”
老頭道:“我可不吃外賣,哪有家常菜好,幹淨又營養。其實原材料不貴,人工貴,誰叫你不愛做飯來著?”
老太太懟道:“我做飯可以,你洗碗嗎?”
老頭道:“洗個碗能費多少事?我怎麼不洗?”
老太太:“洗碗不止是洗碗,還要收拾灶臺和地面,要倒垃圾,要拖地。你幹嗎?你不幹,所以得花錢找人幹呀。”
老頭道:“你年輕時不都幹了嗎?你年輕時可沒這麼計較。”
老太太怒道:“我都八十三了,侍候你一輩子,八十三歲了還要家務全包圓?我退休金又不比你少,憑什麼都幹了?”
老頭道:“我幹,我幹還不行嗎?”
老太太道:“拉倒吧,誰也別幹。再摔一跤進醫院,更麻煩。”
兩人親暱地拌著嘴,雪華聽得好笑,又一陣悽涼。老伴兒老伴兒,老來伴兒。人活到八十三,還能有個能拌嘴的老伴兒,真幸福啊。她呢,餘生還能有個伴兒嗎?和林志民還能破鏡重圓嗎?真奇怪啊,她和林志民相伴半生,此刻想到他對她厭憎的表情,卻覺得那樣陌生,陌生得令她不寒而慄。
視窗飄來陣陣香氣,是從別人家的廚房飄進來的。雪華抽著鼻子辨認著,辨出那氣味裡有蔥姜蒜、八角、茴香、冰糖、老抽、料酒,還有一大塊上好的五花肉與它們長時間燉煮後已相親相愛融為一體的軟糯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