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寧卓原名寧大鵬
雪華堅決不能回丈夫的家。這番出走,林志民的冷若冰霜在她心中日夜放大發酵。到最後,她一回憶起那個家,回憶起丈夫的臉,就像想到什麼驚悚的殺人現場那樣畏懼。太可怕了,這樣分分秒秒地遭受一個人的輕蔑,自尊心分分秒秒地被淩遲。最可怕的是,被淩遲還特別有道理。到最後,她連想起生活多年的那座小城,都非常不快,一種帶陰影的回憶。
雪華的意思是,在北京租個便宜的房,對付著過七個月,七個月之後新公房就下來了。林志民既然同意拿出積蓄裡的二十萬買那個房,她也就有了個養老的房可住。她開始打工,掙錢。房下來,她把房刷個四白落地,鋪最便宜的地磚,能住人就行。這樣,她就解決了這頭等難題。現在身上有七八千塊錢,每個月還有近兩千塊錢退休金,怎麼也能熬過這幾個月。她堅決不讓林越給她租那麼貴的房,林越說跟人合租,一個單間兩千五也夠了,她仍然嫌貴,想像著會不會有那種一個月五六百的房,只要有個床能睡覺,有口電飯鍋能做飯就行。這樣即使打工不順利,兩千塊錢的退休金足夠養活自己。母女倆各自苦口婆心地勸著對方,但雪華從未有過的堅定終於說服了林越。
上班,林越在網上瀏覽著各種租房的app,都沒找到這種房源。她給從前租房的中介打電話打聽,對方說這類都是農民自己的房,不算正經房源,只能是自己想住哪兒,到實地去一家家問。
林越愁死了,難道要叫她親自跑到京郊的農村去,挨家挨戶去問嗎?她滿腹鬱悶,問周圍的同事,沒人知道哪兒有這樣的靠譜房源,更好奇她為什麼要租這樣的房子,林越支吾著說給親戚租的。
去茶水間打水的時候,寧卓也走進來打水,問道:“剛才聽到你要租郊區的平房?”
林越敷衍道:“是啊。”她不想和他聊太多,點點頭要走,但寧卓道:“我有親戚,正好就住在北五環外的城中村,他在送外賣。”
林越一喜,止住步:“那您能幫我打聽一下嗎?”
寧卓爽快道:“沒問題,你那是什麼親戚?”
林越想著也瞞不過去,實話實說:“我媽。”
寧卓一愣,眼神中充滿詢問。林越苦笑了下,帶了點哀求,點著頭,道:“領導快點幫我這個忙吧,真的快愁死了。”
寧卓道:“我可以幫這個忙,你不許再生我的氣。”
林越一怔。
寧卓道:“我知道那天我那個話在你心裡一直沒過去。”
林越辯解道:“我沒有。”
“你有。我再說一次對不起,同時糾正一下,我用你,是因為你很能幹,不是因為你不姓王。”
林越不知道說什麼好,為委屈和釋懷而窘迫,更怕情緒過多地落在他的眼裡。寧卓見狀,微笑點點頭,像是在說,我知道你原諒我了,還知道你現在很不自在。林越匆匆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這話在她心裡沒過去,在他心裡也沒過去。他知道他傷害了她,他的眼神似有千言萬語,原來不是她的錯覺。他是一直想向她解釋來著,想把話說開,對嗎?這證明至少她在他心中還是有份量的……所有情緒在心中如煙火般綻放,但林越最後強迫自己把這胡思亂想一把清零。無論寧卓心裡怎麼想,她要擺正位置。現在這份工資是寧卓給的,為了這份工,她爬著也要把活兒幹好。她是為工作,不是為其他的什麼東西。
寧卓果然很快就把房源打聽到了,下午他把電話發給林越,是他那個送外賣的親戚,叫寧博。林越打了電話,寧博很熱情,說已經幫著找到房了,就在自己隔壁的院子裡,屋子八平方,有個舊單人床和桌椅,廚房和廁所都是共用的,一月八百,隨時可以看房。晚上回家,林越和雪華說了,雪華非常高興,又驚訝於一個農村的自建小單間居然也要八百塊,打算明天去看看。許子軒知道雪華要搬走,很不自在,一再宣告他不嫌棄她在這裡住,自己的媽媽也沒有嫌棄的意思。
雪華道:“小許,我的確和越越的父親出了點問題,不過能解決。我在北京住一段時間,老家的新房下來我就會走。我和她爸都有退休金,也有房住,養老不是問題,以後不會拖累你們的,你千萬要和越越好好的。”她說得如此誠懇而堅決,許子軒只好作罷。
第二天,許子軒開著車帶著林越和雪華,後備箱拉著一堆日常用品和雪華的行李箱,一路開到北五環外的農村。眼前所見幾個城中村牆上到處刷著拆遷的字樣,推土機、鏟車轟隆隆,灰塵滿天。他們沿著彎彎曲曲的衚衕路,一直開到介紹人所說的那個村子深處,一邊感嘆沒想到離中關村不到二十公裡,居然有這樣的地方。更離譜的是,這個區域離地鐵稍微近一點的地方,房價居然要七萬左右一平米,所以怎麼能容忍土地白白地浪費呢?雪華本來嫌貴,此刻一聽,長吸一口氣,再也不發表意見了。
車在一幢農村自建房的門前停下,房東老頭迎過來,引他們看房。這房的確很小,有張舊椅子、舊桌子,小單人床,此外別無他物。公共廚房和廁所各自在院裡的一端,院子地面是水泥打的,年代久遠,東一簇西一叢地布著蛛網般放射的裂縫,有的已坍塌成小小坑洞。一張白塑膠長桌和一溜紅塑膠凳子放在院子裡,上方支著一張巨大無比的藍色遮陽傘。傘已褪色,黯淡發黃。房東說這是某位擺燒烤攤的前租客留下的,他不幹燒烤了,東西就放在這兒,也不要了。正好平時大家誰做了飯,不想在屋裡吃的話,可以在這裡吃,圖個熱鬧和敞亮。另外這一帶的確在拆遷,但輪到這裡,怎麼也得到明年了。雪華既然是短租,就踏實住著,不礙事。
房東介紹著,幾個租客好奇地從各自的小平房裡張望著,看著他們。許子軒林越環視著,見這公共廚房不過是水池旁擺了一張破桌子,上面放了臺煤氣灶,一臺老式抽油煙機懸掛在上面,四處油汙,又簡陋又骯髒。
許子軒道:“不然咱們還是回去吧。”
林越小聲道:“媽,回城裡租吧,哪怕合租,也比這兒強。”
雪華道:“越越,我離開你爸家的那天就發過誓,再也不花你一分錢,而且要把那二十萬掙回來給你。”
林越急道:“我從來都沒怪過你。”
雪華低聲道:“可是我怪我自己,我對不起你和小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