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華不喜歡北京,但喜歡和女兒在一起,那樣心裡踏實。從前的規劃裡,丈夫是和她生活到最後的人,林越生了孩子之後他們會來北京幫她帶孩子,但孩子大了之後她會和林志民一起養老。不都是這樣的嗎?子女有了後代,父母給她帶孩子,孫輩到上小學的年齡後,老兩口功成身退,回到老家養老,最後的歲月裡一起進養老院,只在心裡默默地想念著子女。可現在計劃變了,女兒就是她的一切,她不得不喜歡上北京。
在外就餐往往不合雪華口味。也不知為什麼,現如今繁華商業區有那麼多主打麻辣口味的飯店,麻辣香鍋、麻辣火鍋、麻辣涮涮鍋、香辣小龍蝦、麻辣烤魚、香辣肉蟹煲……散發著乍聞誘人、再聞令人心浮氣躁的重口味氣息。它們如此麻辣,到底想掩飾什麼?要麼就是一些在雪華看來“不好好做飯”的店:創新菜品,各類炸物店,中式漢堡店,精釀烤吧,分子料理,一律噱頭足足,口感平平,價格昂貴。而常規的那些耳熟能詳的連鎖品牌中餐館,除了少數幾種炒菜,又都是預制菜。無論吃什麼,雪華一律評價說“太鹹”和“太油”,吃完口幹心躁。
其實即使是所謂的泰餐、越南菜,就不會用料理包嗎?林越深深懷疑。因為有一次她在網上買了冬陰功湯料包,和在某家著名的泰式餐廳裡吃到的一模一樣。餐廳湯裡只不過多了蝦和飴貝,但那口感吃著像凍品。換言之,湯料包加凍海鮮,只因是現場上鍋煮了一下,就比預制菜要高階、要有“鍋氣”嗎?她和許子軒吐槽,許子軒再一次大喊“料理包要殺死餐飲業啦”,哀嘆現在除了烤肉和火鍋,吃什麼館子都是在吃預制菜。吃日料還不如自己上網買三文魚、北極貝、甜蝦、海藻,店裡不過是給你切片擺盤而已,連加熱都不用,芥末都自己擠。
兩人帶著雪華,原是帶著她開眼界的。這花花世界,霓虹漸欲迷人眼,餐館鱗次櫛比,要的就是這種任由選擇的暢快。不料換了幾個商業區,吃了好多家菜品,竟沒幾家可口的,原來這多元不過是千篇一律。兩人覺得失望又沒面子,也疑惑,外食究竟是從哪一年開始,漸漸失去吸引力了呢?
他們終究還是吃了烤肉,雖然肉片大機率也是凍品,好歹看得見肉的本來面目。不像那些館子,菜被反複調變,死去活來,活來又死去,九九八十一難後重生歸來,已難辨其前世容顔。
烤肉香是香,但太油了。許子軒喝啤酒,林越母女喝冰可樂,藉以解膩。許子軒酒興大發,喝得眉飛色舞,一邊給雪華烤肉,一邊批評林越從事的預制菜行業是作孽的營生,全部努力不過務求幹掉博大精深的中餐。林越努力辯解,中餐永遠不會死,但一盤盤現炒的中餐未來只會活在昂貴的少數私房菜館裡以及家庭內部而已,因為人力成本實在太高了。可是未來人們願意在家做飯的也越來越少了,以美國和日本為例,預制菜滲透率已達到60,並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攀升。
許子軒苦口婆心:“中餐不能預制,預制會讓中餐失去精髓,不能一味地效仿國外。”
林越承認:“我也知道咱們的飲食文化和別的國家飲食文化不同,但如果一種生活方式漸漸難以維系,快被時代淘汰,是不是到了需要調整的時候了?以王家菜為例,集團餐廳所在的地段,租金加人力成本已經遠超五年前,不用預制菜,全部現炒菜,成本根本受不了,上餐速度也跟不上,就只能倒閉了。這就是市場規律。”
許子軒剛要開口反駁,林越又道:“不說餐廳吧,就說在家裡做飯,你這麼愛吃,講究吃,你做嗎?”
許子軒一時語塞,林越白了他一眼:“誰吃誰做,不做的人,那就別人做什麼你吃什麼,少廢話,少那麼多要求!你所從事的人工智慧行業力求把人能做的事盡量交給機器,為什麼單單要求做飯的苦差事還要保留給女人幹?”
許子軒嘖的一聲:“做飯也不止是女人在幹呀,我大舅、我初中班主任、王曉輝,都是家裡掌勺的那個人。”
林越哼一聲:“你身邊即世界?大資料表明,全球範圍內,下廚主力還是女性。”
許子軒放棄辯論,道:“那倒是。”
林越笑嘻嘻挾給雪華一塊烤牛排道:“媽媽們做的飯,吃一頓少一頓了,且吃且珍惜。”
許子軒道:“偉大的母親們,你們辛苦了。”
他摟住林越親了一口,同時對雪華行了個滑稽的禮:“有您在,我們的日子快樂似神仙。”三人哈哈大笑。這一刻,林越和雪華是幸福的。
大家回到車上,微醺的許子軒靠在副駕,林越開車。北京的璀璨夜景中,車龍排得長長的。北京太大了,吃個飯,居然要驅車二十多公裡。人也實在太多了,現在已經九點多了,這條長街依然這麼堵。雪華感嘆著,見林越熟練地一打方向盤,腳下輕點,車提速,駛向另一條街,頓時一股心潮湧上來,敬佩、喜悅混雜著心酸,在雪華胸口激蕩。她所畏懼的巨無霸北京,女兒並不怕。這些年女兒吃了多少苦,才有了這樣一副老練的模樣?她這個當媽的,又為女兒做了什麼呢?
林越從後視鏡裡看到媽媽的注視,道:“媽,我爸當初要你學車,你為什麼不學呢?”
雪華道:“我覺得我學不會,也覺得沒必要。沒需求。”
林越道:“這是最簡單的技能,練習到熟,就自然會開。你將來要不要去學車?方向盤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感覺好極了。再說需求是可以培養的。”
雪華迷茫地看著一路掠過的燈火闌珊,已經五十三歲的她,會有那麼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