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玲在廚房又切又洗,累得眼睛都看不清了,看著外面齊刷刷躺一排的人,心裡萬分委屈。她恍惚間,也知道不止丈夫、兒女和兒媳女婿都是唾棄她的。尤其是女兒和兒媳,都在懲罰她,懲罰她虔誠的付出,懲罰她暗戳戳地想拉著她們這兩個女性一同下廚做飯。從前她們會因為心疼她而配合,再不情願,也沉著臉一起把家務做了,但現在藉著懷孕,她們罷工了。她看向外面,女兒深陷在沙發上,她迎不到女兒的視線。這輩子她只有女兒這樣一個盟友,但現在這個盟友拋棄她了。
林瑞玲不想讓老頭子不高興,說不清為什麼,總之她不想。而且在飯館吃飯時也不痛快,每一盤菜她都會根據價格折算成能買到的食材,越算越覺得貴,每吃一口都堵心。她一輩子沒有收入,一直靠老公和子女自願給錢活著,每一塊錢看在眼裡都很珍貴。她也不想讓兒女不高興,所以不叫任何人做家務。
她越老越弱勢,好像沒有得到傳說中倚老賣老的特權,那個東西她學不會。可是沒關系,她做了那麼多,哪能一場空呢?所有人對她的這份不理解,遲早會變成理解。那一天必將到來,她被廣泛理解的那一天,該是旌旗飄揚,鑼鼓齊鳴,聖光四射。到那一天,她要大哭一場。她這個人無才、無財、無貌,一輩子一事無成,讓每個人高興就是她最大的成就。家和萬事興,她是粘合劑,是引擎,她罷工,整個家就散架了,停擺了。一輩子只剩這個家了,她不能和自己對著幹。
林瑞玲切著土豆絲,菜刀打在菜板上,噔噔噔,多麼寂寞的回響,可又多麼忠誠溫良。她一口口把委屈嚥下肚,理順發悶的胸口,剋制著煩躁,克服著腳跟的痠痛,兩只腳倒著重心地站著。切著切著,她突然想起,她有雪華這個盟友啊,叫雪華來聚餐唄。雪華一手好廚藝,正好幫她做飯。
林越走後的幾次聚餐,林瑞玲都叫著雪華。她兒女雙全子孫滿堂,弟弟卻只有一個獨生女,還即將遠嫁,而且目前連家都要散了,她一邊感到充實,一邊真誠地替弟媳婦和弟弟難過。而且她也答應過侄女,一定要想方設法修複兩人關系。更重要的是,雪華不止是她的弟妹,也是最好的朋友,某種時刻兩人互為生活出口。林瑞玲叫完雪華,又給弟弟打電話,想著讓他也來,她可以趁機幫著修複他和雪華的關系,但電話沒有打通。
雪華本一個人在家傷神呢,十五分鐘就到了。本來兩家就離一條街,騎個電動車就到了。她知道大姑姐叫她來不止是聚餐,也有幫著在廚房打下手的意思,但她並不計較。大姑姐每每來家吃飯,也會在廚房幫忙,這才是感情親密無間的表現呢。
姑嫂兩人在廚房忙著,雪華看著外面林瑞玲兒女和他們各自的兒女歡鬧著,心裡既羨慕又悽涼。人活一輩子,要的不就是眼前這一幕?
“大姐,真是羨慕你啊。到明年,你家就變成10口人了,這餐桌都坐不下了。”雪華想起自己的事,眼圈紅了,又馬上一笑,掩飾著。
林瑞玲扭頭看著外面,本來在笑的,表情卻漸漸愁苦起來。她上前把廚房門掩上,小聲道:“你不知道,我都快上吊了。”
原來兩個二胎都想讓林瑞玲帶。陳宇峰兩口子晚婚晚育,陳美琪則因為曾患巧克力囊腫,做了手術後調養了多年才懷上孩子。耗到林瑞玲今年七十歲了,兄妹倆的兩個大娃才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兩娃都是林瑞玲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稍微大點,好帶一點了,這又來了第二波。
“帶一個娃,就是一個最少六年的有期徒刑。我剛要從牢裡出來,這又判上刑了。”林瑞玲苦笑。
雪華替大姑姐打抱不平,女兒的婆婆、兒媳婦的孃家媽為什麼不能帶呢?林瑞玲說,女兒說孩子讓孃家媽帶,比較不會有婆媳矛盾。當初第一胎就是這麼說的。而且第二胎,女兒想爭取一下姓陳,要不自己辛苦生了兩娃,最後都姓彭?彭軍同意,說如果你媽帶,就讓一個姓給你。陳良慶一聽這話大喜,覺得女兒非常有志氣,於是非常支援。兒媳婦呢,說如果讓自己孃家媽帶,孩子就要跟她姓。因為她和老公一起掙錢養家,她掙得還多一些呢。憑什麼兩個孩子都姓陳呢?
靳菲菲是獨生女,早就為孩子的冠姓權耿耿於懷了。結婚時兩家談判,陳家出房出錢,孩子隨父姓。但靳家也可以給小兩口買房,孩子姓靳就可以了。陳良慶暴跳如雷,他只有一個兒子,怎麼能入贅?當即買了房,連嫁妝都沒要,務求孩子姓陳。沒想到這第二胎,關於冠姓權又爭上了。而且萬一兒媳婦這二胎是個兒子怎麼辦?老頭子萬萬不可能答應唯一的孫子隨母姓。
林瑞玲說,其實她也無所謂的,姓什麼都可以,但陳良慶堅決不讓步。靳菲菲一怒之下,給了最後通牒,不管二胎是男是女,總之婆婆帶,就還姓陳,否則就姓靳。她吃定林瑞玲要帶女兒的二胎,根本騰不出手來。
陳良慶說:“當然奶奶帶,奶奶帶孫,天經地義。”
可是難道讓林瑞玲一個人看兩個新生兒外加兩個幼兒園的孩子嗎?陳良慶的解決辦法是,月子各自在自己的孃家坐,産假結束,媽媽們去上班,嬰兒都讓他們老兩口看。屆時兒女各自添錢,請一個保姆,再加老兩口,三個大人看兩個嬰兒,還能看不好?
雪華覺得不可思議:兩個老人加一個保姆,擠在這屋裡,帶兩大兩小四個娃?林瑞玲道,丈夫覺得這沒什麼不行的,說從前我們村,人家生四個五個的,都相差個一兩歲,還不是親媽一個人帶大了?再說兩個大娃,都大了嘛,好帶得很。
雪華很生氣,陳良慶號稱要親自帶孩子,實際上他這輩子全是老伴兒侍候,添飯都不親自添,為什麼這麼自私,一定要爭冠姓權呢?她更覺得那一兒一女很過分,明明沒有安頓好帶娃和工作的問題,為什麼一定要生二胎呢?
“二胎……那還是得要!不管男女,兩娃最好。”林瑞玲道,此刻她忽然又忘了剛才說的“帶娃像坐牢”。或者她也沒轍,懷都懷了,難道要勸她們去流産嗎?再說了,她自己都生了一兒一女,怎能阻止兒女也盼著兒女雙全?一子一女,組成的便是個“好”字。他們好了,她才會好。
說來說去,最後得不出個結論,林瑞玲大手一揮,不去管它。這輩子,她靠“以後再說吧”這一招,渡過許多艱難時刻,相信這一回她也能挺過去。
兩人說著,林瑞玲又想起弟弟,再打電話,這回打通了。林志民照例拒絕,說和朋友們在郊區釣魚呢。他退休後還迷上了釣魚,有時和釣友們在烈日下的魚塘邊一曬就是四個小時,好像在進行某種極限挑戰。釣完的魚也不幹嘛,要麼送人,要麼直接放了,圖的就是一個樂。
聽到林志民拒絕,雪華心沉了下,神情低落。林瑞玲沒辦成這個事,有點訕訕的,一會兒道:“志民這幾年真不一樣了,怎麼能玩得這麼瘋呢?”
雪華酸溜溜道:“男男女女一堆人,又不用帶孩子又不用做飯,是你你也喜歡在外面鬼混。”
林瑞玲搖搖頭:“人哪能就這樣一直在外面瘋?有什麼意思,早晚都是會回家的。”她像在點評,又像在安慰雪華。
兩孩子已經吃披薩吃飽了,自顧自玩著。大人們嫌棄預制食品,可小孩子們卻沒有不喜歡肯德基必勝客的。那不就是預制食品?這邊兩人把菜全部做好,端上桌,滿滿一桌菜。大人們吃菜,喝酒,倒也其樂融融。大家都知道雪華的事了,第n次為她抱不平,出主意,批評林志民不明智。酒下肚,陳良慶情緒高漲起來,拍著桌子說要把小舅子叫來教訓一番,雪華卻知他只是虛張聲勢。
林瑞玲坐在離廚房最近的地方,整頓飯察言觀色,不時起身去添點飯和湯。又關心男人們的酒杯是不是空了。陳良慶幾十年來每頓飯都會喝上二兩白酒,沒白酒,他會喝一瓶本地産的500毫升啤酒。見他愛吃什麼,林瑞玲會把菜往他面前推推,下酒的拌黃瓜沒了,林瑞玲又趕緊去切皮蛋,在剩下的拌黃瓜汁添點香油和醋,澆在皮蛋上,將小碟推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