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想擦客廳的,但平時做慣的動作此刻做,將顯出刻意的討好來,太卑微。她走到廚房水池,開啟水龍頭,假意要去淘擦地的抹布,以躲開與林志民的相處。呆立幾分鐘後,耳朵聽得門砰的一聲關上,他又上健身房去了。
雪華手裡拿著抹布,走到客廳,蹲下來開始擦地。擦到鏡子前,她盯著鏡子裡發絲淩亂、滿面哀愁的自己發愣。過往丈夫也邀請過雪華一起去健身,她都拒絕了。在她看來,健身這個事更適合男性。丈夫去健身可以說老年勵志,她贊成,男的嘛,強壯一點總是應該的。但五十歲的女人去健身,就顯得太炒作、太標新立異了。女人應以削肩薄背為美,把自己練得膀大腰圓一身腱子肉,不男不女的,太出格了,甚至令人輕微的惡心。
丈夫真的喜歡力姐這樣的女人嗎?那一身如鐵板的肌肉,抱起來是什麼感覺?圖什麼?五十五歲男人和五十八歲女人的偷情,說出去讓人微微惡心吧?身為初老者,雪華都看不起自己的年齡。兩顆雙鬢斑白的頭靠在一起,對著彼此的皺紋,除了看到死亡將近外,能有什麼美感呢?她本人就自覺地在絕經之後,把性慾一併斷絕了。就是如此,光靠親情和丈夫生活就夠了,人們都是這樣過的。
雪華腦海裡一片淩亂,突然想跟到健身房去看個究竟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為什麼丈夫樂此不疲,天天泡在那裡呢?那吸引力到底是健身,還是力姐?力姐是老闆,在健身房裡給自己單獨設個辦公室,兩人在辦公室搞點什麼,也很方便吧?她扔下抹布,穿上衣服出了門。
雪華打了輛車,直奔力姐的健身房。到了健身房外,見林志民開的那輛舊長城suv果然停在停車位裡,雪華走向健身房,站到門口,卻又遲疑。她從沒來過健身房,因為覺得那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今天除了覺得那是陌生的異世界之外,還多了一分膽怯,怕與丈夫對峙、撕破臉的膽怯。想來想去,還是求助大姑姐。林瑞玲剛把孩子送到幼兒園,正在買菜,說馬上就趕過來,雪華心裡稍安。
其實她叫林瑞玲來,除了壯膽之外,還有一層意思。這陣子她的心空蕩得沒有力氣,需要身邊有個人。假如林志民真的在健身房和力姐有點什麼,那就證實雪華是無辜的,父老鄉親們必須為她作主,在婚姻裡吃的這場大虧必須讓丈夫的姐姐做個證。公婆都不在了,大姑姐就是婆家的代表,要讓她親眼看到自家人的無恥,體恤雪華受到的傷害,以減輕雪華在這場失敗婚姻裡的責任:因為她是個偷家的賊,傷害了丈夫和女兒的利益,婚姻才慘敗的。日後翻起這筆道德賬來,雪華也算收支平衡。
林瑞玲趕到的時候,見雪華坐在小區中心公園石凳上發呆。林瑞玲氣喘籲籲,提著一袋油菜和雞蛋,呼扇著衣服落汗,問怎麼了。
雪華努努嘴,示意她看前面不遠處的健身房:“你陪我進去看看吧,我一個人不敢進。”
林瑞玲訥訥道:“志民他,真的就是去健身吧。”
“無論是不是,這回我真的想進去看看,看看他到底為什麼一天天泡在這個地方。”
林瑞玲藉著喘息拖延著做決定的時間,真的沖進去當場戳穿弟弟的偷情嗎?就她和雪華兩個?當然,雪華不算老,可也不是什麼強壯敏捷之人。她更不行,她七十歲了,平時最注意不要摔跤,不要做激烈的動作。小區裡好幾個老年人只是輕輕摔了一跤,就各種腿骨骨折、腰椎骨折呢。她想起結實如一顆子彈的力姐,嚥了下口水,想著不然把弟弟電話叫出來,教訓一頓得了。
林瑞玲正想著,雪華突然站起來,一扭頭:“走。”像是藉著這起身的勁兒給自己增加勇氣,她大踏步往前走著,可走兩步卻又停下來解釋道:“要是看到什麼,我們也不鬧,咱們今天來,只是想把事情搞個清楚。”林瑞玲說那當然,再說了,動手咱也討不了好去。對方是練散打的,你沒見影片裡她能舉起那麼老大個兒的啞鈴來?她一隻胳臂就能夾死我。
雪華藉著這股氣,往前快走著,林瑞玲在後面緊跟著。兩人走到健身房門口,見這健身房很大,分成好幾個區域,裡面健身的人非常多,舉鐵的舉鐵,跑步的跑步,熱鬧非凡。雪華和林瑞玲對視了下,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畏懼和好奇。這個世界好陌生啊,居然有人對身體的修飾與管理到達這樣精心的地步,有這個必要嗎?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雪華更加覺得丈夫不可理解了:到底人為什麼需要到這樣的場所,來專門進行某個部位肌肉的強化鍛煉?樂趣在哪裡呢?什麼時候起,丈夫和她漸行漸遠呢?
健身房的前臺接待小妹見兩人進來,迎上去,拿出職業熱情道:“兩位阿姨好,想了解一下健身嗎?”跟著心裡一陣嘀咕,這兩人身形臃腫垮塌,一身最常見的老年婦女廉價寬松款碎花滌綸衣,看著就不像是捨得花錢健身的潛在客戶。
雪華正恍惚想著,林瑞玲眼尖,隱約見到林志民在裡面屋的身影,趕緊叫著雪華走過去。前臺小妹在後面叫著“你們找誰呢……哎,不能這樣往裡走……”但兩人沒理睬,自顧自快步往裡走。
裡面屋是動感單車房,勁爆的音樂響著,屋頂布著紅藍黃的燈帶,帶了點太空的設計元素,隨著音樂節奏一閃一閃。十幾輛動感單車排成兩排,每一輛上面都騎著人,全部是老人,有老頭也有老太太,或一頭白發,或滿鬢微霜,都穿著精幹的緊身運動衣,裸露著的手臂和小腿肌肉鼓鼓,一看就是常年健身,林志民也在其中。騎在前排中間那一輛的就是力姐,三臺架起來的手機從不同的角度正對著他們拍,力姐正和著音樂節拍喊著加油的口號,一邊不知疲倦地踩著單車的踏板,後面所有人都在跟著她的節奏動著。
雪華兩人看呆了,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動感單車,更沒見過這麼多的老頭老太太一起進行這麼時髦的運動。這時力姐看到這兩位不速之客,運動節奏一時被打斷,腳下慢了下來。林志民也看見她們了,大為驚訝,趕緊從車上下來,窘迫地上前,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急促道:“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他拉著她們往外走,但雪華甩開他的手:“你天天不回家,就是在這裡和一幫男男女女鬼混的?”
林志民低聲吼道:“什麼鬼混?我們在幫健身房拍抖音影片呢。”
回過神來的力姐已關掉音樂,一邊從車上下來休息,喝著水。所有人都停下踩動的步伐,一臉瞭然地看著夫妻倆。他們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豈不知雪華上演的是什麼戲碼?雪華看著他們,這幫人汗流浹背,頭發都濕透了,但都精神抖擻,身材健美,身上的衣服或白,或藍,或紅,或粉,全是明晃晃的色調。最主要的是渾身透著一種與她完全不同的氣息,那是不把年齡當回事,蔑視自己老年人身份的無所畏懼的氣息。而她和大姑姐,龜頸,駝背,彎腰,挺肚,站成一個一波三折的問號:為什麼我們這麼不一樣呢?這一刻,雪華覺得巨大的敵意撲面而來,她和大姑姐在這敵意麵前不戰而敗。他們什麼都沒做,她們就成了不戰而敗的小醜。
力姐擦著汗道:“林志民,你們回家說吧。”
雪華看著力姐,驀然記起,那年商場外發健身房優惠券的,就是她。當時力姐往她和林志民手裡塞優惠券,兩人打了個照面。彼時她對力姐有種難言的感覺,像是看到某類全新的物種,說不出的震撼,還有點膈應。一個女人,怎麼把自己搞得像個男人一樣?一個老年人,怎麼把自己裝成年輕人?不服老的女人最可憐,不服從性別屬性的女人加倍可憐:你以為裝成個男人,就可以免去女人的命運嗎?
當時力姐在雪華心目中,是強行挽尊的雙倍可憐。沒想到今天,她自己在人家的地盤成了眾目睽睽的笑話。雪華終於明白了,當時覺得力姐可憐,其實是自己可憐。她太羨慕力姐了,居然有女人的晚年能活成這樣,為了壓制住這種自卑,偷天換日。
雪華終究還是使出最後的大招:叫女兒回來主持公道。往往如此,夫妻一有矛盾,就要讓子女來評評理。林越嚇一大跳,趕緊請了假,買了高鐵票往家趕。一路上她心情忐忑,不知父母到底鬧到哪個程度,又搖頭苦笑,媽媽這些年拼命催婚,在她終於要有個自己家的時候,媽媽的家卻要沒了,這太諷刺了。從前的種種蛛絲馬跡此刻串在一起,指向今天的結局。倒也不意外,只是為何是現在?父母都退休,小舟該早已闖過驚濤駭浪,抵達寧靜的桃花島才是。
雪華看著林越帶回來的兩張遺囑,果然如林志民所說。雖然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那上面公婆手寫的字跡還是再度給她當頭一棒。林志民那張的字又大,筆畫又粗硬,像他斬釘截鐵的口吻:我名下所有財産皆由我女兒林越一個人繼承,其他人不參與分配。
雪華不敢抬頭看父女倆,像賊被當場擒獲。林越看著母親,覺得她實在可憐了。不錯,過往她也煩媽媽像姥姥家的提款機和永不掛線的心理諮詢熱線一樣,無止境地付出。
姥姥和舅舅兩人一打電話,必是訴苦,訴完苦就是要錢。掛完電話後的媽媽總是心情低落,接著語重心長叮囑林越,媽媽只有一個哥哥,你是個獨生女,所以舅舅和表妹表弟都是你在這個世界最親的親人,你們身上流著共同的血,你以後要和他們多親近,多幫著他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