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華和所有的預制食品都不共戴天,此時便與她同仇敵愾:“現在年輕人不愛做飯,說什麼沒時間,其實就是沒有安排好。一回家,馬上把米飯蒸上,這邊爐灶坐上火,一口鍋蒸幾塊帶魚,記得頭天晚上提前把魚從冰箱裡拿出來化凍醃上就行;另一口鍋炒個土豆絲。等你這頭都做完,那頭魚都蒸好了,再拿蔥花嗆油打個蛋花湯,有肉有菜有湯,能多費事?盡吃速凍餃子,那能有營養嗎?”
兩人越說越來勁,林瑞玲覺得一味掃射自己家兒媳有點沒面子,巧妙地過渡話頭。
“是啊,成家過日子怎麼可能省事?現在人都自私,就不想付出,所以結個婚這麼難。像我們那年代,媒人介紹,見過幾次面,覺得人踏實,也就定下來了。就這樣不也過了一輩子,生兒育女,兒孫滿堂……”
林瑞玲的話多又綿長,如紡紗一般源源不斷地、溫柔地從嘴裡紡出來。這是她這個人的特點,好脾氣,熱心,但嘴碎愛嘮叨。她可以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說很久很久。她說話時語速並不快,察言觀色,說著說著會停頓片刻,特地留出話頭來讓別人接話。如果沒有人接,她就撿起那話頭的末端,用“雖然、但是、所以、不過、你也得理解、你別說”之類的詞把話續下去。一段段話就這樣如看不出接頭的紗一樣,絲滑地紡出來,流淌到地上。
林越知道大姑這番話其實都是替媽媽說的,媽媽的嘴沒有大姑的快,並且好歹比大姑小十七歲,不好意思說出這樣一番“腐”氣撲鼻的話來。但意思是一樣的,那就是認為林越一直單身,是太過自我,安於享受,根本不想為了走進婚姻而克服人性好吃懶做好逸惡勞的劣根性。媽媽打小兒就教她做飯做家務,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不學做家務以後去了婆家怎麼辦”,話裡話外要她為成為一個好妻子而努力,以得到那個隱形丈夫的喜愛。
林越覺得自懂事以來,媽媽就一直替那個隱形的男人在打量她,如同媽媽一直在用隨時接受客人檢驗的標準在打量這個家。媽媽擦地是戴著橡皮手套、蹲在地上、用替換下來的舊純棉毛巾一寸寸擦的,不用任何墩地機或者拖把,嫌墩得不幹淨;看見木地板上有根頭發,她要立刻走過去用紙巾撮起;鏡子上有微不可見的水印,她馬上呵口氣拭淨;書櫃的書本本立正,衣櫃的衣服件件平整,連內褲褶皺都要盡力撫平。就連最容易藏汙納垢的廚房,醬油瓶和醋瓶身上也光滑鋥亮。有輕微潔癖的她不允許目光所及之處有一絲一點的汙痕和淩亂,像個手藝人一樣,把家當藝術品,顛來倒去地雕琢,拉開距離仔細端詳著,間或拿起手中的刻刀在哪裡添上一刀。
“我說別太挑了,別仗著自己長得漂亮,女人花期就是比男人短——”
聽著這番話,看著廚房那一片狼藉,想著宴後所有的女眷都要幫著收拾,包括自己,林越那股煩躁之氣突然沖到喉頭,噴湧而出,開啟手機攝像頭,朝著廚房的方向,對著兩人厲聲喝道:“你們催婚催得這麼來勁,好,如果以後我因為你們催婚而匆忙找了個男人,被騙財騙色,被家暴,難産死在醫院,你們要負全責。”
雪華和林瑞玲驚呆了,連姑父也抬頭看了過來。
“說話呀!”林越挑釁地。
林瑞玲老臉漲得通紅,強笑著。
雪華喝道:“林越!”聲音帶著哀求。
林越死死盯著她們。
林瑞玲張口結舌,半晌忽然笑著對雪華說:“我看生抽快沒了,待會炒地三鮮怕不夠用,我買一瓶去。”
林瑞玲走出家門,林越仍對著她離開的背影,大聲說道:“我這輩子都不結婚,你們以後少催婚。”她這番話其實是說給媽媽聽,給門外那喧囂的世界聽,更給自己聽。
陳良慶看著妻子訕訕離去的背影,嗤笑了一聲,繼續玩著抖音。所有人都不把林瑞玲當回事,都知道她永遠不會發火,即使吃了天大的難堪,她也會自己打圓場糊弄過去,甚至怕給自己難堪的人心裡過不去,還要反過來安慰對方,主動和對方搭話,把梯子架過去,率先進行關系修複。這麼窩囊的林瑞玲是他的老婆,他因此一起覺得窩囊,可又知道和她過日子很實惠。她要不是這麼有付出精神,永遠操心別人,又罵不還口,他這一輩子怎麼會這麼稱心如意?
雪華也鬆了口氣,要不一般的姑嫂都勾心鬥角,她卻和大姑姐處成最要好的朋友呢。大姑姐啊,就像她替換下來的舊棉毛巾,先拿來擦手,洗不出來了再拿來當抹布,再洗不出來,就拿來擦地。大姑姐,抹布一樣的好人,替一切兜底。
林越有個特點,喜歡挑戰權威,但在暴怒之後又往往感到心虛氣短。大喊後她癱倒在沙發上,後悔自己太沖動,擔心大姑一家走後媽媽不可能就這樣放過自己,也許大姑夫也會有看法,背後不定會怎麼批判她呢。為了平息這種心虛,她努力地煽動心中未息的怒火壯膽……哦,對了,她們全宿舍六姐妹在大一的時候就看過波伏娃的《第二性》,大二看過李銀河《女性主義》,大三看過上野千鶴子的《厭女》和《父權與資本主義》,大四再加一本上野的《一個人的老後》。警鐘長鳴啊,人生的本質就是孤獨,要做好單身的準備。一個被女性獨立解放理論武裝起來的女人,如披了盔甲,可戰勝一切!
想到這裡,林越又得了力量,從沙發上坐直身子,挺起胸,面對著不知身在何處的敵人,顧盼自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