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暮,裴矩的府邸燈火通明。
自從卸下唐朝禮部尚書後,裴矩便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很少有人聽到他的訊息。
裴矩確實入下了一切,不過畢竟是在宦海浮沉大半輩子的人,不可能不關注天下大勢,他已年邁,可精神矍鑠,智力和思維能力遠比一些所謂的相國好。要是李淵讓他為相,他完全能夠勝任繁瑣事務。然而,哪怕是子承父業的大一統王朝都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說,更何況他是隋朝武帝的臣子,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說,李淵不可能任他為政事堂國相,不過在他辭去禮部尚書之後,李淵也想挽留這位經驗豐富的老人,在他身邊出謀劃策。
但裴矩卻以精力不濟為由,毫不留戀的退得徹底,一方面是裴矩看不好李唐王朝,不願與李氏有太多糾葛,免得李淵失敗之後,自己的子孫也受到楊侗的清洗;另一方面,裴矩決定把餘生精力從天下轉向家族,為他這一支裴氏佈下百年大局。
裴矩認為天下大勢在隋朝,楊侗重新統一為時不遠了,而因為這十多年的戰亂,舊有世家門閥、舊有勢力都會遭到致命打擊,沒有這些龐大的政治勢力掣肘,楊侗的一切政策都會順延下去,強勢的皇帝加上天下百姓的支援,任何人都反對不了科舉取士的用人之法,九品中正制將會隨著李唐王朝的覆滅成為歷史。
科舉制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天大的機遇,獲得這種機遇的辦法就是才華出眾,而裴氏子弟不但要人才輩出,還要明白上位者的一切治國方略,這樣才能與皇帝志同道合、齊頭並進,不用擔心被上位者拋棄,慢慢地就能帶出更多子弟,一步步的佔據朝廷各級職位。
裴矩的幾個兒子都比較平庸,又因為身在唐朝為官,不可能在即將統一的大隋王朝獲得任何一個職位,已經沒有培養的價值,所以他將希望和心血全部傾注在孫輩身上。
此時,他正在一間密室內和五名年長的孫子探討時局,“皇帝是天下間最為善變的人,要想了解他的心思,不僅要聽他說什麼,還要看他在做什麼,只要知道他這麼做的利益所在,就能判斷出他下一步棋。聖武帝去年有滅唐之機,但他卻沒有趁勝追擊,也沒有佔領襄陽等郡。所以他今年的第一個目標明顯不是李唐,而是李密,統一中原、統一南方才會把目標放到李唐身上,只可惜朝中文武都被隋軍營造出來的赫赫聲勢嚇壞了,沒有把去年之事納入全域性來考慮,要是明白聖武帝的意圖所在,就不會這麼被動了。”
“祖父。”
長孫裴弘行了一禮,他是裴宣機的長子,今年二十四歲,也是裴矩重點培養的人,只聽他說道:“聖上去年在東征之中損耗了太多兵力,我覺得聖武帝當初完全可以趁勝追擊,佔據兵力空虛的舂陵、襄陽、夷陵、西城、房陵等郡,逼迫李唐王朝退入巴蜀。到時候,他只需派一支軍隊堵住夷陵,就能讓唐軍無法出蜀,這樣也不至於像今天這般,既要對付李密,還要糜費無數的募集大軍防禦李唐,他這麼做不但不果斷,還耗費無數財物,當初沒有一戰到底,似乎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大麻煩。”
裴矩問道:“我問你,是荊襄好打,還是巴蜀好打?”
“自然是荊襄……”裴弘說到這裡,頓時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聖武帝之所以忽然收後,是希望李唐王朝把所有戰爭潛力引到荊襄,然後再把李唐王朝和所有軍隊殲滅於荊襄,如此一來,易守難攻的巴蜀幾乎不戰而定。”
“不錯。”
裴矩笑著點頭,“這些大戰略對你們現在來說並不重要,對你們重要的是東征失敗之後,李唐王朝權力格局的變化。你們認真想想,當聖上退回襄陽,朝中發生了什麼變化?”
裴弘思索片刻,說道:“聖上退回襄陽以後,首先是把晉王的嫡系將領散於各處,脫離晉王自成一體。其次,是對政事堂和三省六部主官進行調整,把宗親和外戚用在軍、財、民這些與國家息息相關的職位之上。”
“說得不錯,那聖上為何要這樣做呢?”裴矩一步步地誘導著長孫思路。
“我認為聖上是在平衡權力,之前的要職大多由關隴貴族把持,但隨著隋軍放出與天下世家和解的風聲之後,關隴貴族蠢蠢欲動,而關隴貴族反過西魏、反過周、反過隋,還有弒主慣例,聖上眼見大唐王朝局勢不妙,生怕關隴貴族再次反唐,所以就把親信納入權力格局中來,然而官職有限,這就需要有大很多人讓位,打擊聲勢浩大的獨孤派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在祖父悉心教導下,裴弘窺到了一點權力變局路徑,思路也變得清晰了起來。
裴矩對長孫的清晰感到十分滿意,又問道:“獨孤氏隨著獨孤整、獨孤懷恩之死,朝中已經沒有說得上話的人了,竇軌趁機拉攏了很多獨孤派的家族,獨孤氏除了和元氏、趙氏關係依舊,幾乎被孤立了,你覺得聖上下一步落子於何處?”
“下一步?”裴弘皺眉苦思。
就在這時,裴弘的弟弟裴緒說道:“祖父、兄長,我認為聖上下一步要對付的是獨孤氏。”
裴弘頓時恍然大悟,追問道:“你的依據是什麼?”
“元日朝會的時候,聖上正式頒佈軍功土地制,凡是立下軍功將都將獲得土地賞賜,但是滅佛之所得土地遠遠不夠。”說到這裡,裴緒話題一轉:“而關隴貴族現在雖然弱勢了,但也不過是相對從前的權傾天下而已,以前的關隴貴族得益他們手中的赫赫權勢,在天下各地巧取豪奪,導致土地、商業遍佈天下。隋文帝立國之後,對他們加以限制,使關隴貴族的無度擴張得到遏制,武帝則是從關隴貴族龐大的田產入手,找出了很多罪證,迫使他們用不法所得田產換取武帝寬恕。到了亂世之始,關隴貴族便縮回關隴老巢,雖然關隴丟失了,可他們在巴蜀依然強大的勢力和財富,良田大多為關隴貴族所有,各種賺錢的生意也被他們壟斷。獨孤氏在巴蜀擁有田產無數,而這些,正是聖上之所需。”
裴矩捋須而笑,孫子相互探討正是他之所樂見,而且他們方向正確,探討的內容也越來越接近本質了。
剛說到這裡,門外傳來裴宣機的稟報:“父親,裴相國緊急求見。”
“他來幹嘛?”裴矩聞言皺眉,語聲之中充滿了濃濃的厭惡的意味。
裴相國,自然就是裴寂了。他和裴矩、裴蘊是同輩,但此人權利心實在太重了,為了權利可以不計一切後果,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這種瘋狂的賭徒素來不為穩健的裴矩、裴蘊所喜,兩人同為隋朝相國之時,生怕裴氏毀在此人之手,都沒認真提攜過,所以才一直當個無所事事的晉陽宮監。後來發生的事情也證明了裴矩和裴蘊的猜想,裴寂在形勢不明之時,便一直鼓動李淵造反。
當初的裴氏家主是出自嫡系的裴矩,可裴寂這個庶出成了李唐的開國功臣之後,便利用李淵的親厚,奪取了家主之位,並且一直揹著裴矩在李淵面前說他的壞話,自此以後,裴矩就和他斷絕往來,認真的經營著自己這一脈。不曾想,這傢伙忽然在夜間造訪,這讓裴矩的好心情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好像和遷都之事有關。”門外的裴宣機也知道父親和裴寂的矛盾,迅速道:“父親若是不便,我這就把他打發走。”
裴矩沉思片刻,便說道:“讓他在外書房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