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名就的華僑們捐款支援家鄉建設,本質是用肉身的苦難和金錢的價值,兌換了自己家族在鄉土倫理中的更大、更崇高的股權。
【林小海把第47封掛號信鎖進鐵盒時,海風溼鹹得嗆人。父親林榮生的字跡一年比一年模糊,最新這封甚至把紐約寫成“紐鄉”,匯款單上卻規整地印著$2000。他把所有信封按郵戳日期排在地板上,像在拼一張沒有圖案的拼圖。
母親在家裡的神位前燒香。“你爸在紐約做裁縫呢。”她總這麼說,儘管信封地址早從工地帳篷變成廉價旅館,再變成某條記不清街名的公寓。
林小海突然抓起最新信件衝向祠堂,讓香火燎焦了“紐鄉”的錯字。】
【……林小海的兒子林樹將父親大腦接入全球記憶交易市場時,發現林小海最值錢的記憶片段是“被高年級的同學霸凌、搶劫時護住父親寄來的巧克力鐵盒”的場景。他透過演算法放大該片段的悲情指數,使其成為區塊鏈上的文化苦難NFT,吸引海外華人競拍。
這時候,生理痛苦就轉化為某種宗教聖物了。】
張潮用鋒利的筆觸劃開了包裹在“移民回饋”敘事上溫情脈脈的外衣,顯露出其底層的實用主義邏輯,有些冷酷——但只有這樣,才能把推進到第三重維度——「倫理維度」。
在深入瞭解唐人街的文化以後,張潮發現中國移民的倫理系統不依賴上帝的凝視或法律的威懾,而是透過道德恥感的內迴圈,實現了某種街區自治。
每個唐人街都有的祠堂,一方面承載著宗族文化透過血脈沿襲的傳統,另一方面也是裁判所和陪審團的綜合體。
傳統上,唐人街的幫派也與祠堂有著無法脫離的關係。
【……當林樹翻開族譜時,黴味驚飛了樑上的燕。在爺爺“林榮生”名字下方,本該記載生卒年月的位置,卻密密麻麻貼滿了匯款單影印件。最新一頁是父親林小海精神病院診斷書,林小海的照片下面壓著張糖紙,林樹揭了下來——這是一張美國品牌的巧克力錫紙,被撫平了所有褶皺。
“你爺爺的債還清了。”姑姑遞來裝巧克力的鐵盒,裡面裝滿未拆封的信件,“你爸發病前囑咐,等他走了才能開啟。”林樹發現所有信封都寫著“致父親”,郵戳日期卻集中在林榮生去世後的十年。
最舊那封用蠟筆寫著:“今天我學會乘法了,老師說九年前你寄回2000塊,現在值18000塊對不對?”最新那封的鋼筆水洇透了信紙:“昨天我被選為鄉里僑會的理事,他們說你當初偷渡是為子孫開路……其實你只是想全家人都吃飽飯吧?”
祠堂外傳來又傳來了鞭炮聲。林樹把糖紙貼回了原處,突然明白那些匯款單不是債單,而是父親寫給爺爺的墓誌銘——每個數字都在哭喊:“看啊,我活成了配得上你苦難的樣子。”
……】
張潮寫完這個片段,窗簾的縫隙已經微微透進光亮了——他竟然不知不覺寫了一個晚上,作者君也從未有他這麼努力。
張潮站起身來,來到窗邊,一揮手拉開了窗簾——只見朝陽已經爬上了上海城市天際線,在一片薄霧茫茫中噴吐它的光芒。
他突然明悟到:
中國移民的“原鄉”精神從來不是在外部文化的觀照下被動應激的產物,而是一套自帶突變程式的古老文化基因,就像不斷進行核聚變的太陽,興衰只由自己內部的重元素們決定。
所以它透過不斷自我壓榨與重組,在任何時代都能暴烈地生長——就像林小海精神病發作時反覆塗寫的那句話:
【“鄉不是用來懷念的,是用來流亡的。”】
《原鄉》這部最終將證明:中國人安土重遷卻又不斷出走背後最核心的特質,恰恰在於它永不尋求“抵達原鄉”,而是將流亡本身煉化成新的文化母體。
最極端的逃離者,恰恰成為最徹底的守鄉人!
雖然這本張潮只寫了大概三分之一,但是此刻的結尾他已經想好了,那是一首如同絕句般的短詩——
【“鄉”是躁動的根鬚,
穿透所有年代的凍土,
結出不屬於任何土地的果……】
(臥槽,原創的難寫程度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