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尼?”當張潮聽到坐在自己正對面的王震旭述說前幾天發生在澀谷的「舌環示威」時,日語都蹦了出來。
王震旭習慣性地低頭說了一聲:“是這樣的!”然後把自己口袋裡的幾張照片掏了出來,遞給了張潮。
照片上是一群奇裝異服的、髮型怪異的日本年輕人,齊刷刷地對著鏡頭伸出了自己的舌頭,舌頭上都至少打了一個金屬圓環,有些圓環上還鑲了亮閃閃的飾品。
王震旭接著解釋道:“金原瞳粉絲高喊的口號叫做‘身體敘事即女權覺醒’;我來之前看電視,還看到石原慎太郎在《產經新聞》痛批《刑警榮耀》「用中國刑警的暴力敘事汙染日本文學」。”
張潮笑道:“他用的是‘中國’,不是另一個詞?”
王震旭聞言一下變得侷促不安起來,吭哧吭哧了半天才道:“《產經新聞》是日本‘六大報’,一般不允許具有巨大爭議的詞彙出現在版面上,所以即使他說了,在刊發出來的時候也要做處理。”
張潮繼續追問道:“你也認為那是一個‘爭議性的詞彙’嗎?爭議點在哪裡?”
雖然張潮臉上的微笑沒有變,但王震旭總覺得他的笑裡有深不可測的陰影,西裝裡的襯衫後背都溼透了。
這一次前來燕京,王震旭的情緒歷經的大起大落。
最早與導師飯塚容教授聯合署名的《刑警榮耀》論文在《新潮》發表時,他內心志得意滿。作為文學研究者,能在《新潮》發表文論,算是進入日本文學界主流的敲門磚。
但是隨後《文藝春秋》組織的一系列反擊文章,雖然沒有把矛頭直接指向《刑警榮耀》本身,但卻把“歧視本土文學”的帽子,扣在了《新潮》雜誌和王震旭、飯塚容兩人頭上。
隨後還被金原瞳的瘋狂粉絲在澀谷舉辦活動貼臉開大,緊接著日本的右翼學者、政客、評論家也紛紛下場,算是在日本文壇掀起了一場“茶壺裡的風暴”。
《新潮》作為老牌文學雜誌,自然巋然不動,只是默默又趁機多賣了十幾萬份6月號;飯塚容教授是資深學者,當然也不會輕易被動搖。
唯獨王震旭夾在中間極難自處。文章雖然署名“東衫彰良”,但他是得過獎的推理作家,所以身份很快扒了出來。
得知他是中國移民二代之後,無論是網路還是現實,他都面臨著大量的質疑和壓力。
而導師飯塚容知道以後,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去中國,找張潮,完成你該做的事。”
於是王震旭就這麼憂心忡忡地來到了中國。
所幸現在已經是6月下旬,張潮已經結束了自己短暫的假期,回到了燕京,王震旭才沒有空跑一趟。
張潮看王震旭一臉尷尬的樣子,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是看向了窗外的景色。
他們兩人正坐在一間茶室裡,茶室又位於燕京城的一處四合院內。茶室窗外浮動著斑駁的槐影,被老燕京人稱作「六月雪」的絨花正簌簌落在青磚地上。
竹簾半卷的廊簷下,白瓷魚缸裡紅鯉攪碎的天光忽明忽暗。穿堂風掠過藤編茶海時,帶著石榴花將開未開的澀香。
張潮屈指叩了叩紫砂壺,發出兩聲清響,與不時響起的蟬鳴呼應,彷彿寺院梵唄裡的兩聲銅鐘。他換了一個話題,問王震旭道:“你覺得他們的反應為什麼這麼強烈?”
王震旭的眼神變得渙散,盡顯迷惘之色,過了很久才道:“大概是因為……大概是因為《新潮》主編的那段話,刺激性太大了?”
張潮搖搖頭,道:“那也只是文學理念之爭。王小波說過一句話「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
現在他們很憤怒,憤怒的是什麼呢?”
王震旭聞言沉默了下來,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爭議在於,”張潮的指尖沿著青花瓷杯口畫圈,蟬鳴聲從衚衕深處漫進來,“當日本人用「暴力敘事」指控我的,乃至整個中國文學時,其實是在恐懼他們自己剖腹明志的武士刀,變成了程隊長記錄人生的那支鋼筆。
當中國作家開始解剖時代腫瘤時,日本文壇的把持者們卻連社會的傷口都不敢切開,只敢讓幾個少女用小刀和尖刺來雕刻自己的面板,就以為這是時代的聲音了。”
王震旭的瞳孔猛地收縮,張潮話彷彿觸及他記憶上的什麼傷口,讓他的心臟猛的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