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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勇敢 (4 / 4)

秦無忌說,所發生的一切於是乎便得到了圓滿而充分的解釋。

這以後他便不再理睬圖娃,似乎後者的男朋友、男朋友所崇拜的作家已經玷汙了他、傷害了他。秦無忌抱著委屈而忿懣的心情埋頭吃飯,最後他以政府發言人般的語調宣佈圖娃為不受歡迎的人,讓她即刻離去,回北京。至於他自己,“還要留兩天,我和卡勞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談。”即便是圖娃也沒有料到問題會出在一個叫林子明的人身上,她甚至都沒有讀過他的書(男朋友雖然竭力推薦,但由於漢語程度問題並沒有開始)雖然她解釋了很久,以表自己的悔過之心,秦無忌仍不打算予以原諒。作為主人,卡勞本不應該完全聽從秦無忌,但考慮到他此刻的心情和我們之間難得的友誼,也只有這樣了。圖娃甚至都沒有上樓去取她的行李,卡勞殷勤地為其代勞(取包人除此之外卡勞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呢?雖然如此炎熱的天氣裡上下樓梯卡勞不禁大汗淋漓,但良心上還是深感不安。迫於秦無忌的淫威卡勞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圖娃沒有上樓,甚至飯也只吃了一半,就即時地離去了。秦無忌端坐不動,卡勞百感交集地將圖娃送出店門。我們步行了三百多米,來到最近的公交汽車站,那一路電車將把圖娃送往機場,她將乘坐最近一趟航班返回北京。我們在汽車站上就此別過,大約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卡勞依依不捨地揮動著手臂,對圖娃說:“再見!祝你一路順風!”卡勞並沒有將她送到機場,因為惦記著小飯館裡的秦無忌。待卡勞冒著烈日返回飯館時秦無忌仍在吃殘湯剩菜,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所有盤子都已經見底。甚至圖娃來不及吃的剩飯也被他扒拉光了。

“走了嗎?”秦無忌問卡勞。

“走了。”卡勞說。

“走了就好,這個傢伙!給你添麻煩了。”他說。

“沒關係的,小事一樁。”卡勞說。

接下來的交談就比較輕鬆自然了,都是自己人,也沒有要完成任務的緊迫感。

秦無忌問卡勞他是不是判斷有誤?如果圖娃不想和他有一手又何必和他一起來曼谷呢?

卡勞告訴秦無忌:他們本來是完全有可能的,問題在於他方法不當。秦無忌的語言系統過於發達,過分相信自己的語言魅力和說服力了。而女人—一無論泰國女人還是西班牙女人,首先是身體動物。在那種情況下無須語言,行動是最為緊要的。卡勞的意思是:既然他們已經睡在一個房間裡了,秦無忌就應該爬上床去,沒準那樣事情就辦成了。

根本沒有必要事先毫無徵兆,突然以語言的方式提出要求,這顯然是違情悻理的,使女人有時間進行思考,患得患失。應該做的是相反,在對方沒有反應過來以前就已經得手了。正如秦無忌所言,如果圖娃沒有一點準備,跟一個男人出門旅行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定然有所準備,有所企盼,希望有什麼意外的事發生。可她白等了兩個晚上,近在颶尺的秦無忌卻無動於衷。她定然盼望等待過什麼,在那木板床上心潮起伏難以人眠。而她所盼望的意外實際上卻是意料之中,如果秦無忌有所動作一點兒也不會顯得唐突。實際上,沒有意外才真的叫圖娃感到意外呢!兩天之後她心神稍定,把秦無忌當成了泰國式的坐懷不亂的君子,沒想到在風光絝麗的湄公河畔他提出了在黑暗的房間裡沒有提出過的要求月時真的讓她感到驚訝萬分,比秦無忌爬上床去(假設)還要難以接受。之所以拒絕了秦無忌的求愛,一來由於付諸了理性思考。二來也出於報復—一誰讓他一連兩個晚上都毫無反應呢?在圖娃嚴陣以待時他堰旗息鼓,而她已不作它想時秦無忌卻冒昧以求,就這麼答應了他,沒那麼便宜的!卡勞的意思是:如果瞭解女人的心理就沒有必要大動肝火,實際上還有機會,因為接下來他們還得睡在一個房間裡。既然白天已經挑明(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晚上儘可以大膽動作,倒要看看圖娃能夠堅持到幾時!可惜這都是事後的話,圖娃已經讓秦無忌永遠地趕走了。聽卡勞這麼說,秦無忌佩服得連連點頭,他怪卡勞不早一點提醒他。卡勞回答說沒有機會,總不至於當著圖娃的面說出這番緣由吧?秦無忌突然神經質地看錶,問卡勞現在去機場是否還來得及?他的意思是要把圖娃追回來。卡勞自然不想再勞頓,因此對他說:“以上不過是理性分析,原則上如果圖娃不走的話,你們還有戲。但事已至此,再把她追回來,這個彎就繞得太大了,難度只會有增無減,是否真能得手卡勞也不敢保證。”見卡勞這麼說,秦無忌也不再堅持。他話鋒一轉,說他實際上也無所謂。“不就是林子明崇拜者的崇拜者嗎?幹了她是她的榮幸,沒於成是她的損失,我們又不吃虧。”秦無忌說。他能這麼想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秦無忌向卡勞坦言:他與女人的關係總是這樣的,要獲得她們的崇拜並非一件難事,可要和她們睡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人院前秦無忌在一所大學裡教書,周圍不乏漂亮的女生,有上課時和他眉來眼去的,也有主動約他談心的。他總能順利地將其引人自己的宿舍,每次也都談得熱火朝天,錯過了女生樓的關門時間。師生二人於是暢談一夜,直到曙光初現,對方臉色鐵青地出去了。自然,談話並不是秦無忌的目的,同樣也不是她們的目的。可每次都只是談話,除此之外秦無忌一無所獲。他的問題是:怎樣才能從談話的高度“一下子降下來”?他們談論人生、文學、社會現實或終極關懷,對方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充滿了敬畏和關切之情,為他的玄論所深深折服。

問題僅僅在於怎樣降下來?怎樣過渡、轉折和突變?他一面侃侃而談一面思索著這些,常常是一心二用。秦無忌為自己非凡的智力而深深陶醉,直到把那些紅彤彤的青春的小臉兒談成了青灰色,這之後她們就再也不來了。秦無忌不明白別人是怎麼一回事,似乎降下來特別簡單,或者說是升降自如,也許他們壓根兒就沒有升上去過?

他不無悲哀地說:“看來卡勞恐怕永遠也學不會了!”繼而他解釋道:“那些降得下來的人也許本性就是低劣的,在別的事情上也一樣。”卡勞正準備安慰秦無忌,他已引伸開去,開始敘述一個降得下來的傢伙的種種劣跡了。

秦無忌提及的那人叫金郭,也是一位大學老師兼作家,因與秦無忌相同的遭遇同時被捕入院。一年後兩人又同時被釋放出來。也就是說他倆既是院友,又是同事(在一個教研室上班),同時還是同行(都寫小說)。按理兩人的關係應該格外親密,開始的時候秦無忌也是這麼認為的。可他們雖然吃了同樣多的苦,遭遇卻不盡相同。

上文說到,秦無忌人院期間外界傳說他是一個懦夫,輿論對金郭卻明顯寬容,不僅沒有關於他變節投靠的傳聞,相反是作為一個寧折不彎的英雄被文壇稱道的。金郭與秦無忌的院中生活被人們緊密地聯絡在一起,常常相提並論,然而所論說的要點卻相去甚遠。有人說起金郭就必然要涉及秦無忌,反之亦然。他們的這種不可分離性和相互映照的關係給大家的談論增添了張力,也顯得更加真實可信。似乎金郭和秦無忌是被關在同一所監院裡,甚至同一監室,面對同一個院車或者牢頭。然而情形並非如此,此刻秦無忌予以了必要的澄清。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兩個被分別關押面對各自環境的犯人,一個被說成了英雄一個則成了遭人唾棄的狗熊?他也許能夠理解某種文學性的要求:英雄和狗熊必居其一,而中間狀態是沒有的。他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是金郭而不是他成了英雄?或者為什麼是他而不是金郭成了狗熊?同樣吃了那麼多的苦,同樣被關押了一年,為什麼是他而不是金郭名聲掃地、尊嚴盡失?為什麼是金郭而不是他佔盡風光,並得以榮譽和物質上的極大補償?面對這生存之迷秦無忌百思不得其解。卡勞除了將其歸結為運氣問題,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卡勞的朋友了。

“這不過是巧合,偶爾性使然,問題在於庸眾,他們需要英雄也需要狗熊,這才是必然的。需要英雄,以為那代表了自己,以為在考驗面前自己可以像英雄一樣。需要狗熊是以為自己不至於如此,為此他們發明了一個可以鄙視的物件,用以在幻覺中感到自身的崇高。”自然卡勞這番富於哲思的議論不足以平息秦無忌的激動,他一直在追問:“為什麼是卡勞而不是他?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卡勞?”顯然,他的思慮集中在金郭身上,而一時無暇顧及其它了。“別人沒有坐過監院,他金郭是坐過的,他不會不知道身處其中時的實際感受,不會不知道監院的實際環境和可能的作為。為什麼他知道這些而不予以澄清?為什麼不闢謠?相反還要利用謠言?唯一的解釋就是謠言本身是他因卑鄙的目的而製造出來的。卡勞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何要如此惡毒、不義,陷卡勞於如此被動的境地?”雖說秦無忌不免言過其實,但從實際效果看,一年的院中生活的確使他處境艱難,一無所獲。而金郭則因此鍍金,甚至於一步登天了。

後者成為傳說中的英雄。

“這些我都不計較了。”秦無忌說。金郭競然還贏得了一位法國女郎的芳心,與其結婚後出國了。這才是真正不可原諒之處。想當初,他們剛出院時無視外界的議論,因院友的情義結成知己好友(人院前他們的關係一般),來往頗為頻繁。兩人都有同樣的認識:因監院生活在國內是呆不下去了。有共同的目標:出國,尋求政治庇護。共同的方式和道路:結交那些不諳泰國事物心地善良的外國女郎,和她們結婚達成姻緣。兩人互相打氣鼓勵,展望清晰可見的美好前景,並相約互相提供機會可能、介紹合適彼此的外國女朋友。直到有一大金郭遠走高飛——攜同他的法國新娘,秦無忌這才回過味兒來。那法國女郎最先是秦無忌認識的,經他介紹才認識了金郭。而金郭從未給他介紹過任何外國女人,雖然他(金郭)這方面的資源一點也不亞於對方。金郭認識的女人(無論中外)只能比秦無忌更多。

卡勞該怎樣安慰卡勞的朋友呢?此刻他處在被朋友出賣的激憤之中,兩隻近視的魚眼幾乎是淚水盈盈了。他被朋友出賣了,可人們卻認為他出賣了革命,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談論有關出賣的問題呢?如果卡勞將秦無忌遭遇的挫折歸結為女人,他會同意嗎?如果卡勞認為這不過說明他在女人方面相對無能,是否可以減輕他的沮喪之情?

抑或更加嚴重了?卡勞對秦無忌說:那金郭本人也略知一二,人院前就很風流,很討女人喜歡,如果他將一位女生帶回宿舍絕不會與對方長談到天亮的。這些事實不可不予以考慮。卡勞暗示說金郭與法國女郎締結姻緣乃是男人的魅力所致,並非如秦無忌所言出於迫害他的目的。當然,如果是一位西班牙女郎那就很難說了。正像秦無忌說的,西班牙人比較古板,而法國人一向浪漫。這些因素也不是不值得考慮的。卡勞的意圖是將秦無忌從患得患失的情緒中轉移出來,想想別的可能和易被忽略的因素,而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諸如背叛出賣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上—一況且他本人因類似的問題受害匪淺。卡勞明顯地在避重就輕,或者避輕就重,關鍵要看到底什麼是秦無忌的敏感所在了。是背叛出賣?還是女人方面的無能?如果他兩方面都很在乎那就完蛋了。秦無忌也許會自憐自文地想:自己被同族同性的朋友出賣了,同時也得不到同族和異族的異性的憐愛,不僅被別人出賣,還要擔上出賣他人的惡名。看他此刻的神情,似乎敏感之處飄忽不定用p 自卡勞辯護的激情和慷慨只能說明他已經破罐子破摔了。他試圖將所有不利的結論據為己有。如果秦無忌真的要這樣做,並堅持下去,那就不可救藥了。為阻止他如此極端和毀滅性做法,還是讓我們談談圖娃吧。轉向對於具體失敗的分析也許不失為一個有效的辦法。

於是我們再次談起圖娃,談起他們的曼谷之行。間隔了這麼長的時間,秦無忌的說法又有變化。他拒不承認自己的做法有任何問題,關鍵在於沒有熱情。與圖娃的結合其實並不是他的想法,按秦無忌的說法,自己不過是在執行“一個集體的陰謀”。

出院後他顯然在國內呆不下去了——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瞭解和同情他的朋友畢竟是少數,無力為他申辯,他們只是適時地丟擲了錦囊妙計:與那個叫圖娃的女人結婚出國遠走他鄉。他們甚至將一切安排妥當,制定了計劃方案和具體的日程,確立了實施的地點——曼谷本人的住處。因為卡勞有一套空房,最近又和女友分手了,一個人鰥居。卡勞是秦無忌的親密好友,又有足夠的空間能夠讓他施展手腳。而在他自己的城市(北京),秦無忌尚住在集體宿舍裡。同情他的朋友又各有家小,住房並不寬裕。況且當地人多眼雜,行動起來也極不方便,難保不會節外生枝。如此周詳的考慮並非出自秦無忌個人的智慧,甚至也不會是某個具體朋友的主張,而是集體決議。

一來朋友們的情面不便違拂,二來,此事說到底是為了秦無忌,因此後者無法退縮,除了執行決議外別無選擇。也就是說此事雖然發生在秦無忌身上,但本質上他是一個局外人,雖然在具體操作,心情上卻感到與己無關。秦無忌不僅是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同時也是一件冷漠的工具。要是他真的愛上了圖娃那就另當別論了,就會有足夠的熱情,事情的結果也完全是兩樣的了。作為工具秦無忌已經盡心盡力,雖沒有完成任務但也已經問心無愧。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再一次被別人出賣了。不同的是這次出賣他的不是文壇或者金郭,而是關心和同情他的莫名的集體。雖然他們的動機是純良的,但沒有考慮到他的心情、感受、人格和個性,沒有考慮到他的感情。

在此意義上他們強迫了他、委屈了他、出賣和背叛了他。“你以為如何呢?”秦無忌再次振作起來,並渴望得到卡勞的贊同。

所以說我們永遠不要為別人擔心,尤其是為秦無忌擔心。即使他們身處絕境,壓力重重,似乎已無路可走,就要承認自己的失敗,但總能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站立起來。在女人問題上是這樣,在其它問題上也是這樣。我們不必為其擔驚受怕,用庸人的柔腸試圖去體恤憐憫,那是對他們的侮辱和我們自己的輕狂。一個堅定的人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是我們這些平凡的存在、精神和意志的貧困者所無法度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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