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當初在小蒼河與寧毅重聚時的西瓜,恐怕還會因為這樣的玩笑與寧毅單挑,趁機揍他。此時的她實際上已經不將這種玩笑當一回事了,應對便也是玩笑式的。過得一陣,下方的廚子已經開始做宵夜——終究有許多人要徹夜不眠——兩人則在樓頂上升起了一堆小火,準備做兩碗鹹菜醬肉丁炒飯,忙忙碌碌的間隙中偶爾說話,城池中的亂像在這樣的光景中變化,過得一陣,西瓜站在土樓邊踮起腳尖眺望:“西糧倉拿下了。”
“糧食未必能有預期的多。樓舒婉要頭疼,這邊要死人。”
“澤州是大城,不管誰接班,都會穩下來。但中原糧食不夠,只能打仗,問題只是會對李細枝還是劉豫動手。”
“晉王地盤跟王巨雲聯手,打李細枝的可能性更大,這樣一來,祝彪那邊就可以趁機做點事,王山月跟扈三娘這一對,可能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女真如果動作不是很大,岳飛同樣不會放過機會,南邊也有仗打。唉,田虎啊,犧牲他一個,造福天下人。”
“……是苦了天下人。”西瓜道。
“是啊。”寧毅微微笑起來,臉上卻有苦澀。西瓜皺了皺眉,開導道:“那也是他們要受的苦,還有什麼辦法,早一點比晚一點更好。”
“嗯。”寧毅添飯,愈發低落地點頭,西瓜便又安慰了幾句。女人的心底,其實並不剛強,但若是身邊人低落,她就會真正的剛強起來。
夫妻倆是這樣子的互相依靠,西瓜心中其實也明白,說了幾句,寧毅遞過來炒飯,她方才道:“聽說你與方承業說了那天地不仁的道理。”
兩人在土樓邊緣的半截牆上坐下來,寧毅點頭:“普通人求對錯,本質上來說,是推卸責任。方承業已經開始主導一地的行動,是可以跟他說說這個了。”
“湯敏傑的事情之後,你便說得很謹慎。”
這些都是閒聊,無需認真,寧毅吃了兩口炒飯,看著遠處才開口:“存在主義本身……是用於務實開拓的真理,但它的傷害很大,對於很多人來說,一旦真正理解了它,容易導致人生觀的崩潰。原本這應該是有了深厚底蘊後才該讓人接觸的領域,但我們沒有辦法了。要領導和決定事情的人不能天真,一分錯誤死一個人,看大浪淘沙吧。”
“這是你最近在想的?”
“湯敏傑的事情後,我還是有些反思的。當初我意識到那些規律的時候,也混亂了一陣子。人在這個世界上,首先接觸的,總是對對錯錯,對的就做,錯的避開……”寧毅嘆了口氣,“但實際上,世上是沒有對錯的。若是小事,人編織出框架,還能兜起來,若是大事……”
他頓了頓:“古往今來,人都在找路,理論上來說,如果計算能力強,在五千年前就找到一個可以萬世開太平的法子的可能也是有的,世上一定存在這個可能性。但誰也沒找到,孔子沒有,後來的儒生沒有,你我也找不到。你去問孔丘:你就確定自己對了?這個問題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是選擇一個次優的解答去做而已,做了以後,承受那個結果,錯了的全都被淘汰了。在這個概念上,所有事情都沒有對跟錯,只有明確目的和認清規則這兩點有意義。”
西瓜大口大口地吃飯,寧毅也吃了一陣。
“意識到沒有對錯之後,人只能花比平時多幾倍的努力,比平時多幾倍甚至十幾倍的清醒去做事。所以說存在主義適合領導者,因為它真的會讓人恐懼到極點。一般人喜歡問對錯,因為一旦有人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他相信了,就不會再多想,其實世界的真理是什麼,說的那個人懂嗎?他也只是總結經驗而已。因此,對錯是對於責任的推卸,插個秧你可以談談對錯,領導人去打仗去掙命,什麼經驗都不夠用,所以只談規則、目的這兩項。客觀地認清規則,儘可能達到目的。”
“湯敏傑懂這些了?”
“當初給一大群人上課,他最敏銳,最先談到對錯,他說對跟錯可能就來自自己是什麼人,說了一大通,我聽懂了以後說你這是屁股論,不太對。他都是自己誤的。我後來跟他們說存在主義——天地不仁,萬物有靈做行事的準則,他可能……也是第一個懂了。然後,他更加愛護自己人,但除了自己人以外,其它的就都不是人了。”
“這說明他,還是信那個……”西瓜笑了笑,“……什麼論啊。”
寧毅搖搖頭:“不是屁股論了,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了。這個事情深究下去是這樣的:如果世界上沒有了對錯,現在的對錯都是人類活動總結的規律,那麼,人的本身就沒有意義了,你做一輩子的人,這件事是對的那件事是錯的,這樣活是有意義的那樣沒意義,實際上,一輩子過去了,一萬年過去了,也不會真的有什麼東西來承認它,承認你這種想法……這個東西真正理解了,從小到大所有的觀念,就都得重建一遍了……而萬物有靈是唯一的突破口。”
寧毅拍了拍西瓜正在沉思的腦袋:“不要想得太深了……萬物有靈的意義在於,人類本質上還有有傾向的,這是世界給予的傾向,承認這點,它就是不可打破的真理。一個人,因為環境的關係,變得再惡再壞,有一天他感受到親情愛情,還是會沉迷其中,不想離開。把殺人當飯吃的強盜,內心深處也會想要好好活著。人會說反話,但本質還是這樣的,所以,雖然天地只有客觀規律,但把它往惡的方向推演,對我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一是規則,二是目的,把善作為目的,將來有一天,我們心中才可能真正的滿足。就好像,我們現在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