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毅看著他:“他們得死啊。”
一月裡的一天,女真人打過來,人們漫無目的四散逃亡,渾身無力的何文看出了正確的方向,操著沙啞的嗓音朝四周大喊,但沒有人聽他的,一直到他喊出:“我是華夏軍軍人!我是黑旗軍軍人!跟我來!”
聽清了的人們跟隨著過來,隨後一傳十十傳百,這一天他領著不少人逃到了附近的山中。到得天色將盡,人們又被飢餓籠罩,何文打起精神,一方面安排人初春的山間尋覓聊勝於無的食物,另一方面蒐集出十幾把武器,要往附近跟隨女真人而來的投降漢軍小隊搶糧。
一路逃亡,即便是隊伍中之前身強力壯者,此時也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更加上這一路上的潰逃,不敢上前已成了習慣,但並不存在其他的道路了,何文跟眾人說著黑旗軍的戰績,隨後承諾:“只要信我就行了!”
他帶著惴惴不安的十多人,找上了一支近百人的投降漢軍隊伍,要向其報告韓世忠大隊的轉移情報。
那一刻的何文衣衫襤褸、虛弱、乾瘦、一隻斷手也顯得愈發無力,領隊之人不虞有它,在何文虛弱的嗓音裡放下了戒心。
不久之後,何文掏出小刀,在這投降漢軍的陣前,將那將領的脖子一刀抹開,鮮血在篝火的光芒裡噴出來,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黑色旗幟高高的揚起,周圍山間的黑暗裡,有火把陸續亮起,呼喊聲此起彼伏。
一百多人就此放下了刀槍。
這是他豎起旗幟的開端。若是尋究其純粹的想法,何文其實並不願意豎起這面黑旗,他並未承襲黑旗的衣缽,那不過是他絕望中的一聲呼喊而已。但所有人都聚集起來之後,這個名頭,便再也改不掉了。
戰火遍地延燒,只要有人願意豎起一把傘,不久之後,便會有大量流民來投。義軍之間相互摩擦,有的甚至會主動攻擊那些物資尚算充裕的降金漢軍,便是義軍之中最兇悍的一撥了,何文拉起的便是這樣的一支軍隊,他回憶著西南軍隊的訓練內容、組織方法,對聚來的流民進行調配,能拿刀的必須拿刀,組成陣型後絕不後退,培養戰友的相互信任,不時開會、憶苦思甜、控訴女真。即便是女人孩子,他也一定會給人安排下集體的工作。
倉促組織的隊伍極其呆板,但對付附近的降金漢軍,卻已經夠了。也正是這樣的作風,令得人們更加相信何文真的是那支傳說中的軍隊的成員,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聚攏過來的人數不斷擴張。人們依舊飢餓,但隨著春日萬物生髮,以及何文在這支烏合之眾中以身作則的公平分配原則,飢餓中的人們,也不至於需要易子而食了。
新帝麾下的要員成舟海一度找上何文,與他陳述周君武離開的迫不得已以及武朝振興的決心,又與何文交談了許多有關西南的事情——何文並不領情,事實上,成舟海不明白,何文的心中也並不恨那位武朝的新皇帝,許多時候他也盡力了,江寧城外何其壯烈的姿態,最後將宗輔的圍城大軍打得灰頭土臉。然而,盡力,是不夠的啊。
另一方面,他其實也並不願意過多的提及西南的事情,尤其是在另一名瞭解西南狀況的人面前。他心中明白,自己並非是真正的、華夏軍的軍人。
到得三月裡,這支打著黑色旗幟的流民大軍便在整個江南都有了名氣,甚至於不少山頭的人都與他有了聯絡。聞人不二過來送了一次東西,示好之餘也與何文聊起寧毅——他與成舟海一般,不明白何文的心結,最終的結果自然也是無功而返。
三月初八、初九幾日,西南的戰果實質上已經在江南擴散開來,頂著黑旗之名的這支義軍宣告大振,隨後是臨安朝堂中吳啟梅的文章傳發到各地大族手上,有關於暴虐的說法、平等的說法,之後也傳到了許多人的耳朵裡。
何文是在北上的途中接到臨安那邊傳來的訊息的,他一路星夜兼程,與同伴數人穿過太湖附近的道路,往鎮江方向趕,到蘇州附近拿到了這邊流民傳來的資訊,同伴之中,一位名叫皇甫青的劍俠也曾飽讀詩書,看了吳啟梅的文章後,興奮起來:“何先生,西南……真的是這樣平等的地方麼?”
“……他確曾說過人人平等的道理。”
看完吳啟梅的文章,何文便明白了這條老狗的險惡用心。文章裡對西南狀況的講述全憑臆測,不值一提,但說到這平等一詞,何文微微猶豫,沒有做出過多的議論。
他在和登身份被識破,是寧毅回到西南之後的事情了,有關於中原“餓鬼”的事情,在他當初的那個層次,也曾聽過參謀部的一些議論的。寧毅給王獅童建議,但王獅童不聽,最終以劫掠為生的餓鬼群體不斷擴大,百萬人被波及進去。
江南的狀況,自己的狀況,又與餓鬼何其類似呢?
女真人拔營去後,江南的物資將近見底,或者的人們只能刀劍相向,相互吞噬。流民、山匪、義軍、降金漢軍都在互相爭奪,自己揮舞黑旗,麾下人員不斷膨脹,膨脹之後攻擊漢軍,攻擊之後繼續膨脹。
——這最終是會自噬而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