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毅笑了笑:“若真人人平等,你冒犯我而已,又何必去死。不過你的同志到底有哪些,想必是不會說出來了。”
陳善鈞道:“今日不得已而行此下策,於先生威嚴有損,只要先生願意採納諫言,並留下書面文字,善鈞願為維護先生威嚴而死,也必須為此而死。”
寧毅看了他好一陣,隨後拍了拍手,從石凳上站起來,緩緩地開了口。
“我記得……以前說過,社會運作的本質矛盾,在於長遠利益與短期利益的博弈與平衡,人人平等是偉大的長期利益,它與短期利益位於天平的兩端,將土地發歸人民,這是巨大的短期利益,必然得到擁護,在一定時間裡,能給人以維護長期利益的錯覺。然而一旦這份紅利帶來的滿足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會是人民對於不勞而獲的渴求,這是與人人平等的長期利益完全背離的短期利益,它太過巨大,會抵消掉接下來人民互助、服從大局等一切美德帶來的滿足感。而為了維護平等的現狀,你們必須遏制住人與人之間因智慧和努力帶來的財富積累差異,這會導致……中期利益和中長期利益的消失,最終短期和長期利益全完背離和脫鉤,社會會因此而崩潰……”
寧毅的話語平靜而淡然,但陳善鈞並不迷惘,前進一步:“只要厲行教化,有了第一步的基礎,善鈞認為,必然能夠找出第二步往哪裡走。先生說過,路總是人走出來的,若是完全想好了再去做,先生又何必要去殺了皇帝呢?”
寧毅點頭:“你這樣說,當然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仍舊說服不了我,你將土地還給院子外面的人,十年之內,你說什麼他都聽你的,但十年之後他會發現,接下來努力和不努力的獲得差異太小,人們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不努力的美好,單靠教化,恐怕拉近不了這樣的心理落差,如果將人人平等作為開端,那麼為了維持這個理念,後續會出現很多很多的惡果,你們控制不了,我也控制不了,我能拿它開頭,我只能將它作為最終目標,希望有一天物質發達,教育的基礎和方法都得以提升的情況下,讓人與人之間在思維、思辨能力,做事能力上的差異得以縮短,以此尋找到一個相對平等的可能性……”
“寧先生,這些想法太大了,若不去試試,您又怎知道自己的推演會是對的呢?”
陳善鈞話語懇切,只是一句話便切中了中心點。寧毅停下來了,他站在那兒,右手按著左手的掌心,微微的沉默,隨後有些頹然地嘆了口氣。
“是啊……不去試試,怎麼可能知道呢……”
聽得寧毅說出這句話,陳善鈞深深地彎下了腰。
“故!請先生納此諫言!善鈞願以死相謝!”
天空中星斗流轉,軍隊可能也已經過來了,寧毅看著陳善鈞,過了好久才複雜地一笑:“陳兄信念堅決,可喜可賀。那……陳兄有沒有想過,若是我寧死也不接受,你們今天怎麼收場?”
陳善鈞咬了咬牙:“我與諸位同志已討論多次,皆認為已不得不行此下策,因此……才做出魯莽的舉動。這些事情既然已經開端,很有可能不可收拾,就如同先前所說,第一步走出來了,可能第二步也不得不走。善鈞與諸位同志皆仰慕先生,華夏軍有先生坐鎮,才有今日之圖景,事到如今,善鈞只希望……先生能夠想得清楚,納此諫言!”
“就是說,即便一發不可收拾,事情也已經開頭了。”寧毅笑起來。
“……是。”陳善鈞道。
“我想聽的就是這句……”寧毅低聲說了一句,隨後道,“陳兄,不用老彎著腰——你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必彎腰。不過……能陪我走走嗎?”
陳善鈞抬起頭來,對於寧毅的語氣微感疑惑,口中道:“自然,寧先生若有興趣,善鈞願領先生見見外頭的眾人……”
“不去外頭了,就在這裡走走吧。”
“……”
陳善鈞愣了愣,這處院子並不大,前後兩近的房子,院落簡單而樸素,又被圍牆圍起來,哪有多少可走的地方。但這時候他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意見,寧毅緩步而行,目光望了望那漫天的星星,走向了房簷下。
“人類的歷史,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有時候從大的角度上來看,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都太渺小了,但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再渺小的一輩子,也都是他們的一生……有些時候,我對這樣的對比,非常害怕……”寧毅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旁邊的小書房裡,“但害怕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