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下過了一場小雨,零星的幾點細碎的水漬偶爾落下。跑道上積聚了薄薄的一層水,踏上時水花四散迸裂。運動場上沒有一個人,只有我跑步時清脆的腳步聲。
不知什麼原因,或許僅僅為了聽一下音樂,我開啟手機,按下播放的按鈕。張國榮的《倩女幽魂》歌聲緩緩響起,在運動場四周看臺的牆壁上來回碰撞,發出雜亂的回聲。我聽著這首歌繼續一圈一圈地跑著,在身體轉向北方的時候,右腳鞋帶突然開了,被浸溼的鞋帶甩在右腳的褲管上,啪啪作響。我蹲下身來繫好鞋帶,接著跑。
隱約間我彷彿感覺到自己的右後方有另外一個人在跑步,緊緊跟隨著我,氣息粗重渾厚,像是中年人。我屏住呼吸靜心傾聽,卻又什麼聲音都沒有。再次轉向北方的轉彎處,不幸的是,我的左腳鞋帶又開了。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了,只好再次俯下身來繫好。忘記停下來系過多少次鞋帶了,反正每次到了這個拐彎處,我的鞋帶就會莫名其妙地開了,而且有規律地左右兩腳不住變換。有時候仍然會感覺到身後那個人的氣息,只是若有若無,像是一團雲霧狀的東西,隱匿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突然想去廁所,我記得出門時剛去了廁所,從出門到現在還不到二十分鐘。我向運動場旁邊的廁所奔去。接近12點了,廁所仍然亮著燈,強烈的光線粗魯地刺破深沉的夜色。我走進廁所門,地面平滑如鏡,光可鑑人。我正要走進去的時候,突然瞥見更衣室的木門上搭著兩件襯衣,像是有人在裡面換衣服。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有人在這裡呢?我沒怎麼在意,走進裡面。廁所總共有兩個便池,竟然都標著 “有人” 兩個字。我暗自奇怪這麼晚了為什麼還會有人來這裡,但是也沒有來得及細想。
走出廁所時,我彷彿聽到了一股強勁的風聲從耳旁刮過,像是有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但身體卻沒有一絲風吹的感覺。同時我彷彿聽到沖廁所的聲音。我來到外面,盯著廁所的門口呆了半晌,想看看一會兒會有什麼人走出來。等了很久,仍然是一片死寂,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最後我是被嚇跑的。籃球場上有兩個掛比賽得分的支架。我看到兩個支架如同有生命一般向南方緩緩移動。從遠處看去,彷彿兩個要好的朋友相攜而行。這一次我是真的被嚇到了,我的汗毛根根豎起,兩腿戰慄著向寢室的方向跑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完全進入刺眼的白光世界中。
強烈的恐懼感將我拉出對往事的回憶,此時我仍舊站在深夜的大街上,高度緊張,不敢移動分毫。夜風緩緩拂來,將一團團濃稠的黑色吹得燈影一般左右搖晃。我站在輕柔的風中,感覺到異常的舒適。此時,我的後腦彷彿被一隻手輕輕按著,柔軟卻暗含力度。那是從身後吹來的夜風,像是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掌。
後腦的感覺漸漸變得真實起來,我真的感到有一雙手按在我的後腦,力量漸漸加重,到後來已經迫使我不得不低下了頭。我驚恐地回過頭來,目光努力捕捉,什麼都沒有,後腦的那隻手卻尚未離開。我不停地回過頭來,想要看清身後那隻手的主人,像是狗追趕自己的尾巴,卻總是徒勞。
恐懼像是血液般擴散到我的全身,我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回家。我不再理會覆在後腦的那隻手,朝回家的方向疾步走去。我聽到迅疾的風聲在耳邊擦過,像是一個個被拋棄的哀嚎的靈魂。我的雙腿用盡力氣,拼命向回家的方向疾走,卻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來到一個上坡路的頂端,我趕忙停住了腳步。這是通往村後那座矮山的道路,我一定是走錯了路,我走了相反的路。
那條通往山頂的道路蜿蜒延伸,通體被一束散淡古舊的黃光籠罩。我正想轉身逃回,突然看到前方道路上有一個人在大聲呼叫。那個人一半的身子陷在土裡,上身不住搖擺掙扎,嘴巴誇張地張大幾乎遮擋了整個腦袋。他似乎在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但我沒聽到任何聲音。我身不由己地跑過去,發現他正在被不知名的東西拉向地下,從腳直到腰部都已經陷了進去。我連忙抓住她的雙臂,用力往外拉扯。她的雙臂像是棉花做成的,乾澀而綿軟。我拉了好長時間,她的身體仍然不受阻礙地向下陷去。她似乎非常害怕被拉下地面,紅腫的眼睛和撕裂般的嘴巴一同向我怒嚎。我不禁怒火上衝,拼出全身的力氣,猛地向上一拉。彷彿有絹帛撕裂的聲音,那個人的雙臂連同一部分肩部被我硬生生撕了下來。鮮血在剎那間像是一朵朵蹦跳的紅色花朵噴濺出來,空中彷彿飄散著一股發黴的乾澀氣味。他的鮮血四濺開來,像是雲朵般在空中飄浮。空氣被染成了紅色,瞬間,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成了她的鮮血。我置身在一團濃稠粘滯的鮮紅之中,呼吸閉塞,胸悶窒息。
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睜開雙眼,陽光早已從窗玻璃上照進房間,粉白的陽光像是被水沖洗後的血漬。房間裡一切如常:一件皮大衣像是一個俯身睡倒的中年人伏在凳子上;暖水瓶站在茶几腳跟前,那隻鐵把手像是在向我招手;我的那雙棉鞋則張著兩張血盆大口朝向天花板;一隻公雞的打鳴聲傳入房來,給我送來人世間的一絲生機。一切平靜如常,沒有任何異狀。
媽媽走進房來,一面叫我起床一面收拾東西。突然間媽媽不知為什麼一聲霹靂似地大叫起來。
一隻手臂,一隻手臂,誰的手臂啊!
媽媽極度驚恐地大叫著,雙眼盯著我的床下,張大了嘴巴,不住嘶聲大喊。我從頭到腳打了個冷戰,彷彿靈魂猛地竄出身體。我趕忙俯身向床下看去。
“呀,真的有一隻手臂!”
一隻被我從一個人身上硬生生扯下來的手臂。
我和媽媽一同大喊大叫起來。我們抬起下巴,向著天花板,張大了嘴巴大吼。
聽得另一個更強大的聲音響了起來,是爸爸的喊聲,爸爸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了我的房間,爸爸衝著大吼的我和媽媽怒喝。
哪裡來的手臂?那是一隻掃帚!那只是一隻掃帚
我和媽媽揉揉眼睛俯下身來再次向床底看去,咦,不知為什麼,那真的只是一隻掃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