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七月十五,午時四刻。
&nsp; 今天是中元節,婺越兩州稱七月半,又稱其為鬼節。是夏秋交替的日子,也是天地陰陽交替的節點,陽氣開始衰弱,陰氣開始盛行。傳說此日鬼門大開,舊鬼可以回家接受祭享,新鬼乘機魂歸地府。
&nsp; 既有這種說法,便有對應習俗,在江南地區,有祭祖、中元普度和放河燈。江南是水鄉,婺越境內江河遍佈,人們祭拜完先祖,會來浦陽江邊,開展放江燈活動。
&nsp; 不過受宵禁影響,夜裡無法放江燈,大都集中在午時。武康尊重當地習俗,解除戒嚴兩時辰,開放午時和末時。諸暨縣浦陽江邊,密密麻麻全是人,無數江燈順水東流。
&nsp; 縣城南諸通橋頭,武康陪新城放燈,望著江面發呆。兩個多月的忙碌,歷盡千辛萬苦,克服重重困難,抗瘟取得階段性勝利。疑似隔離室逐個清空,非感染者回家觀察,感染者送重症隔離室。
&nsp; 可憐的感染者,六成被鼠疫帶走,四成被偏方救下。能走出隔離室的,能重獲新生者,僅僅不足三成。隔離室環境惡劣,想要活下來,既需要強健體魄,更需強大心臟。
&nsp; 截止六月三十,重症隔離室清空,全縣暫無感染病例。瘟疫暫時控制,從七月初一,逐鄉解除戒嚴令。百姓可以出門,但必須在村莊周圍,方圓二里內活動。如有特殊情況,必須出具書面申請,由駐鄉隊長批准。
&nsp; 吩咐駱賓王和狄仁傑,配合張柬之,做災後統計工作。統計結果令人揪心,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諸暨付出慘痛代價,傷亡不計其數,經濟損失不可估算。
&nsp; 諸暨本是上縣,災前戶籍顯示,全縣有六千餘戶。現在只剩三千戶,人口損失一半,直接淪為中縣,在下縣邊緣徘徊。瘟疫爆發前,有百姓舉家逃難;爆發後戒嚴,感染者無數,甚至全家暴斃,可謂慘絕人寰。
&nsp; 秧苗全被糟蹋,耕種時令已過,今年註定絕收。據張柬之統計,家有存糧的農戶,能熬到明年秋收的,只有兩成不到。如此大的災害,朝廷要調多少糧食,才能堵上窟窿。
&nsp; 其實這無妄之災,由食物鏈失衡引起,完全可以避免。武康有時會想,如果我是越州都督,不會允許大肆捕蛇;如果我是李九,肯定弄死越州都督,再讓老撲街褚遂良,提前去越南捉猴子。
&nsp; 感覺手心溫暖,靈魂漸漸歸殼,扭頭看向身邊。新城眼神溫柔,湊過來溫言細語:“江燈、蠟燭已備好,為表達對殉職同僚的敬意,駱賓王、張柬之現場書寫,現在開始嗎?”
&nsp; 聞言悲從心來,婺州民兵和太醫,也是傷亡慘重。民兵殉職五十八人,三人巡邏時犧牲,其餘皆染瘟而死;太醫殉職十五個,因治瘟而染瘟,含恨死在隔離房。
&nsp; 接過新城遞來的江燈,看著熟悉的名字,難掩內心淒涼。金華民團朱水泉,五月二十染瘟,二十八生日那天,病死在隔離房。依稀想起火化現場,葬禮很簡單,只有保安送行。
&nsp; 骨灰收進檀木盒,在縣衙開闢忠魂堂,立靈位供奉。每天都去祭拜,早晚三炷香,向滿天神佛祈禱。每次立新牌位時,都祈求這是最後一個,可神佛不給面子。
&nsp; 新城再次提醒,武康壓制感傷,從算袋中拿火摺子,點燃燈裡蠟燭,教給身邊狄仁傑。老西兒把燈放鐵盤,小心翼翼放繩,鐵盤沉入江中,江燈順水東流。進入江燈群,再也看不見,兄弟一路走好...
&nsp; 記住他們的名字,點燃個個江燈,目送他們離開。錢順欺身上前,遞來防線公文,武康快速開啟。昨天給房仁裕發公文,闡明諸暨疫情,表示鼠疫基本過去,申請離開疫區,不知防線怎麼回覆。
&nsp; 開篇就是抱怨,老房表示受夠了,你們倆才是欽差,直接對話不行嗎,為啥找我做中間人?疫情是公事、大事,你們都是朝廷重臣,應該放下私怨攜手合作。我堂堂揚州刺史,竟淪為傳話人,開什麼玩笑?
&nsp; 武康不禁撇嘴,大概半個月前,因為偏方事件,和褚遂良隔空對罵。老褚聽太醫博士建議,認為偏方里的石蜜,完全與藥理不和,且價格昂貴,要斷掉供應。
&nsp; 石蜜就是白砂糖,由甘蔗汁熬成,能去心肺燥熱,為何不合醫理?武康不樂意,給褚遂良去信,強烈要求按時、按量供應。可能語氣不好,老褚回信怒懟,開啟公文互罵。
&nsp; 實在罵不過,請駱賓王代筆,犀利檄文還過去。不愧大唐第一噴子,文筆那叫一個犀利,至此老褚不再回信。從老房信中得知,老褚看完檄文,氣的差點吐血,中軍帳裡跳腳大罵,叫囂非撲殺武佞不可。
&nsp; 樂的武康手足舞蹈,每餐多喝兩碗粥,獎勵駱賓王三百貫。現在想起來,還是很興奮,快速看完公文,臉直接黑了。把公文揉成紙團,憤憤扔進浦陽江。
&nsp; 好你個褚遂良,公報私仇是吧,讓我待到七月底。等徹底消滅瘟疫,再回婺州防線,共商取消戒嚴事宜...老撲街該死啊!
&nsp; 新城啞然失笑,多大的人啦,幼稚的像小孩兒。褚尚書也可笑,都快六十了,也是小孩子脾氣。記得孩童時,和九兄慪氣,便寫檄文聲討。後來阿耶得知,狠狠罵九兄,罵的他哭鼻子。
&nsp; 想起童年瑣事,想起過世慈父,心裡不是滋味兒。武康覺察到,舔著臉說:“為我傷心?可真是稀罕!不過您老放心,我能唾面自乾,咱不和褚遂良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