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陳平安的一種補救,務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對人間和山下的印象。
當然此外還有一種不為人知、陳平安有意為之且不自知的隱藏企圖,陸沉在古潭之畔,已經大致猜出了陳平安為何如此苦心積慮去“自欺欺人”繼而瞞天過海。
作為真身所在,陳平安在此化名“陳跡”。
其實先前與細眉河水神高釀同桌飲酒,陸沉就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陳平安自己都沒當真,高釀也只是當做一種溜鬚拍馬。
許多話,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麼猶有一些話,是言者有心聽者無意。
比如“已為陳跡,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有感於斯文”,又例如“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
陸沉看著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強太多了。”
所以陸沉願意假裝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說破。
只因為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是註定聽不懂這些內容的,陸沉便岔開話題,繼續說道:“因為無法擁有陰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斗星局,分身為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將其視為一場對陸沉五夢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幾歲,能有這般造詣,相當不俗氣了。”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的自誇手段,更不俗氣。”
陸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先後兩次試圖破境,為何會失敗?”
在密雪峰長春洞天之內的那座私人道場,陳平安已經兩次躋身玉璞境無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過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誠佈公說了兩次閉關的粗略過程和結局,“第一次閉關,遭遇的心魔數量極多,跟我所知的元嬰修士過往經驗,很不一樣。但是這些心魔又過於脆弱,雖說看似險象環生,經歷了些困難,將它們一一打殺,都屬於那種虛驚一場的有驚無險,於是我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所以在玉璞境的門檻,駐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擔心存在一個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閉關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針對性的安排,覺得萬無一失了,結果在那個境地之內,又不一樣了,並無任何一頭顯化的具體的心魔出現,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獨自行走。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記不起很多人很多事,還是每走一步就忘記一點,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陰長河就會跟著停滯不前,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當我回退一步,就會多記起一個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遺忘,既然是閉關,要破境,總不可能就這麼一直兜圈子、鬼打牆下去,渾渾噩噩,稀裡糊塗走了不知道多久,多遠的路,最後出現了一條並不寬闊卻無法逾越的長河,河對岸那邊,好像站著一個個沒有面容的人,在凝視著我,我知道他們都認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記不起他們了。當我越想記起他們,那條河就越來越寬闊。最可怕的事情,是當我回頭,發現原本容貌清晰的身邊人,也都一個個身形模糊起來,我的道心並未因此而崩潰,反而愈發堅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透過無數縝密的計算和推理,最終做出了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決定,但是隻有直覺又告訴我,理性上的正確,這是一條……並未如我預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頂,但會是兩個……我了,兩個自己,兩個陳平安。”
極少嘆氣的陳平安,說完這些心裡話,忍不住長長嘆氣一聲。
陸沉笑道:“退出這種古怪心境,會覺得是庸人自擾嗎?”
陳平安無奈道:“在道場內,想了很久,沒有答案,當時走出道場的時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場與這些思緒的切割,免得影響到日常生活。”
陸沉伸長手臂,手持“長劍”,輕輕撥弄著路邊的草木,說了些題外話,一語道破天機,“我在白玉京那邊,藉助一件外物,做過些推衍,算出蒲山雲草堂葉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圖,你沒有開啟,是對的。因為裡邊藏著一個假的齊靜春,是……”
陸沉抬手指了指天幕,“是那個傢伙假想中的齊靜春,你要是在桐葉洲開啟畫卷,遇到了這個齊靜春,就會有大麻煩,這種麻煩,不是說害你長久停滯在地仙一層,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幫助你破開一個同樣虛假的心魔,在青萍劍宗道場之內,毫無凝滯地躋身玉璞,甚至可以勢如破竹,快速跨過仙人境,進入飛昇境。這就是拔苗助長,用練氣士的道心滋養壯大你的神性。這種行徑帶來的結果,有點類似我摒棄五夢七心相換取一個純粹劍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長遠看後患無窮。”
陳平安心神悚然。
陸沉說完這些話,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陸沉抬起頭,輕輕揉著鼻子,先止住血,這
下子是徹底放開了,罵罵咧咧,大罵周密是個陰魂不散的狗東西,周密你有本事就來人間與貧道一戰,王八蛋玩意兒,仗著一座遠古天庭作為道場,欺負一個陰神陽神都未歸位的陸沉算什麼本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沒事,畢竟離得遠了,周密這個狗東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當於十四境巔峰修士的傾力一擊,毛毛雨,不痛不癢……”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陸道長,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陸沉悻悻然,又抬手擦去鼻血,繼續碎碎念,如潑婦罵街一般,詛咒周密生兒子沒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翹翹了買不起棺材板……
陳平安剛想說話。
陸沉霎時間從病懨懨的模樣,變得龍精虎猛,中氣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將你心境內的陸沉變成周密,為時過早,你哪來的勝算。在戰場上,一味意氣用事,只能送人頭送戰功這種事,千萬別做,你是當過隱官的人,這種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總不需要我來多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