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吉說道:“吳道長做事,總有他的道理。”
陸沉會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劉景龍,當時就被他說成是自己的弟子,一併改名了,暫無道號,就叫劉道理。一個這輩子都會相信好人有好報的陳好人,一個講道理極有耐心、堅信與人講理總能講通的劉道理,若是抓個重點,可不就是一個能講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說來,確是一個美好的願景。”
寧吉說道:“陸道長在外遊歷,就不用化名?”
陸沉雙手十指交錯,高高舉過頭頂,在那邊反覆側身壓腿,笑道:“貧道出門在外,比較喜歡用本名,不過一般人聽過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間有‘陸沉’這麼一號人物,想必都不會當真。某些人,聽到了,只要貧道不願他們多想,他們就無法往白玉京、陸掌教那邊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巔修士,多是相識已久的朋友,貧道也就無所謂隱藏身份了。”
“至於陳跡的由來嘛。”
陸沉指了指遠處的楊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來,新翻楊柳枝,風景舊曾諳。陳跡,曾經的逝去的過往的痕跡,是有幾分哀傷緬懷之意的。人生兜轉如磨牛,步步踏陳跡,去去勿復言,辛酸太心酸。”
說到這裡,陸沉洋洋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後讀書多了,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計較起來,陳跡這個說法,其實最早出自貧道的《天運篇》。寧吉,與你說句不吹牛的話,六千年間,幾座天下,別管是誰,什麼大道出身,只要有點學問的,各家著書立言,在書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若是有好事者能夠做個匯總,那麼貧道不說穩居榜首,躋身前三,是肯定有的。便是佛家公案裡邊,也多有引用貧道的語句,拿去打機鋒。”
說到這裡,陸沉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餓不餓?”
寧吉剛要搖頭,肚子不給面子的咕咕作響起來,好像是陸道長提醒了,少年才察覺到自己的飢腸轆轆。
陸沉收起腿,屁顛屁顛跑到那棟兼作堆放雜物之用、以及武夫趙樹下在此打地鋪的黃泥灶房,開始自顧自搗鼓起來,很快就做出兩大碗餛飩,遞給寧吉一碗後,陸沉就坐在灶房門檻上,腳邊放著一隻青瓷酒壺,裡邊裝著去年釀酒的楊梅燒酒,一邊吃餛飩一邊抿一口小酒,陸沉兩腮鼓鼓,拿筷子輕輕敲擊碗口,笑問道:“寧吉,你覺得讀書能當飯吃嗎?”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提碗一手拿筷,聽到陸道長的問話,趕忙將最裡邊的餛飩嚥下肚子,說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長,相信總能吃飽穿暖。”
陸沉下筷如飛,狼吞虎嚥,從碗裡夾起最後一隻餛飩,笑道:“以前你們寶瓶洲這邊,有個很厲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劍修,叫李摶景,他有個很有趣的說法,說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練氣士在山上當老爺,是老天爺賞飯吃,練氣士就是這口碗,顯得最大而已。碗裡食物,不過是將餛飩變成了天地靈氣。如果一開始老天爺換一種法子,比如誰編草鞋本事最高,手藝最好,誰是大爺,那麼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了。”
寧吉疑惑道:“陸道長與我說這些大道理做什麼?”
陸沉喝完碗內剩餘的湯水,打了個飽嗝,將空碗放在腳邊,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壺青梅燒酒,喝了一大口烈酒,道士頓時打了個激靈,笑道:“我們總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撐了沒事幹。所以在貧道的師尊眼中,何謂道者,唯‘有餘以奉天下’而已。”
寧吉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餓了,但是兩手空空,陸道長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餛飩給我吃?”
陸沉咦了一聲,滿臉驚訝道:“少年郎這麼開竅的嗎?”
寧吉猶豫了一下,“可是食材與廚房,都是吳道長的。”
陸沉驀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仰頭一鼓作氣喝完楊梅燒酒,再轉頭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覺得自己在飢腸轆轆和飽餐一頓之間,貧道到底做了什麼?”
寧吉下意識瞥了眼陸道長腳邊空碗,以及擱放在上邊的一雙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搖搖頭,總覺得心中答案,終究不對。
“放債如施,收債如討。”
陸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寧吉也沒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併收起陸道長的碗筷,走入灶房內,先清洗乾淨,再將碗與筷分別放回櫥櫃和竹筒原位。
陸沉雙手籠袖,轉頭盯著學塾那邊的一襲青衫。
學塾於每天辰時中準時開學,早課背書,兩刻鐘,算是溫故知新。
遲到的孩子,都會被責罰,站在學堂,靠牆而立,次數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課業的蒙童,在罰站和戒尺之外,後邊專門有一副桌凳,讓他們用來補上課業,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學塾內的座位,按照年齡段,分成三列,分別是六歲到八歲,八歲到十歲,十歲以上。
十幾個孩子,各有各的書桌板凳。因為學生不多的緣故,所以並不顯得擁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