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風斜靠欄杆,懶洋洋道:“說實話,我
要是那些都算名動一國的碩儒,跑來這邊給一幫孩子開蒙教寫字,也會覺得憋屈。也就是龍尾溪陳氏開價足夠高,除了每個月的一大筆俸祿,陳氏家藏的善本書籍年年送,不然誰樂意來這邊,確實太大材小用了,關鍵是這麼些年傳道授業,教來教去,都沒能教出個進士老爺。”
估計龍尾溪陳氏如此賣力,當年除了看好大驪朝廷,必須與大驪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僥倖,希冀著自家學塾裡邊,能夠冒出幾個類似陳平安、馬苦玄和趙繇這樣的人物。哪怕不說有兩人,只要有這麼一個差不多際遇和成就的,龍尾溪陳氏就算賺到了。
要知道新學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寶瓶洲中部極負盛名的數國文壇宗主,這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耗時七年之久,終於撰寫出一部註疏名著,越一歲而刻成,春正月,是歲德星見於夜空,熠熠生輝,遠勝往昔,以至於白晝可見此星。這可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傳言,而是各國欽天監有目共睹的事實。
按照民間的說法,文昌帝君職掌人間文武爵祿科舉之本。一些個文教底蘊不夠的地方郡縣,別說是考中進士,若有讀書人考中舉,就會被當成是文昌星轉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傳就是為文昌君的誕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驪珠洞天,小鎮的那座舊學塾,還有如今龍尾溪陳氏出錢出人創辦的新鄉塾,按照習俗,都在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著讀書種子們能夠搶先佔鰲頭。
只是如今學塾的夫子先生們,又有了些繁文縟節的新規矩,教書先生們頭戴冠,穿硃色深衣,帶著剛剛入學的蒙童們,一起徒步走向小鎮外的文廟,先去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像,然後被廟祝領著去往一間屋子,早就備好了筆墨,卻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邊贈予的硃砂研磨而成,孩子們排隊站好,夫子在他們眉心處一一提筆點朱。
而返回學塾,學塾先生教孩子們的第一個字,所謂開蒙描紅,入學第一天的開筆寫字,就是那個“人”字。
只是相較以往,學塾多出了很多新禮節,唯獨少了一件舊事。
昔年蒙童,在開筆寫“人”字後,還會在那位齊先生的帶領下,離開學塾,一起去往老槐樹,架梯子,在樹上懸掛寫滿不同心願的紅布。哪怕是一些類似財源廣進、或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俗氣內容,多是入學蒙童的長輩們教給孩子的說法,齊先生也都會落筆一絲不苟,幫忙將願望寫在長條紅布上邊,再用紅繩系掛在老槐樹枝上。
每有風過,紅布拂動,便有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一個個來自蒙童的美好願望,如獲迴響。
可能當年就能遂願,可能要在來年。
在齊先生以前,在齊先生以後,都沒有這個習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終究都不是神靈,所以沒有誰敢說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無求不應。
鄭大風望向小鎮主街那邊,唏噓不已,“那棵老槐樹,不該砍掉的,不然咱們這處州地界,還會是個長長久久的天然聚寶盆,就算當年墜地生根,從洞天降格為福地了,只要槐樹還在,那麼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還是將來,都不能跟這兒比‘人傑地靈’。齊先生不攔著,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攔著,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麼想的啊,就那麼眼睜睜由著崔瀺做涸澤而漁的勾當,焚林而獵嗎?”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一場退而求其次的遠古‘祭祀’。”
鄭大風說道:“所以我勸你別當什麼國師,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難。”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勸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東山肯定會使喚你的,別聽他之前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只要去了那邊,他就有法子讓你忙這忙那。”
鄭大風冷笑一聲,“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親兄弟明算賬。說好了是去那邊看門而已,崔東山就別想著讓我出工賣力。”
這個漢子,有不少言語,都被朱斂和陳靈均借用了去,比如誰騙我的心,我就要誰的身。誰騙我的錢,我就砍誰的頭。
也難怪魏檗會對鄭大風佩服不已,除了模樣不是那麼端正,就沒啥缺點了。
陳平安說道:“說真的,你沒必要去桐葉洲。”
“行了,別勸了,你要是螯魚背的劉島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個大老爺們,煩不煩,就算你不煩我也膩歪。”
鄭大風打趣過後,沉默片刻,搖頭正色道:“仙尉道長要是不當看門人,即便他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火候還是不對。”
陳平安能夠一直忍著不將仙尉收入門庭,始終把仙尉放在“山腳”而非山上,等於是相互間只以道友相處。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開篇“道士仙尉”四個字,在鄭大風看來,其實要比之後的內容更加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