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禪宗一直有“頭上按頭”和“本來面目”兩說。
陳平安突然想起當年神仙墳的眾多殘破神像。
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頭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陳平安閉上眼睛,冥想片刻,睜眼後猶豫了一下,沒有起身,就只是坐著掐道訣、結法印,速度極快,轉瞬間就有二十餘種。
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收手。
白髮童子也假裝渾然不覺,等到陳平安停下那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蹲在長木上邊的白髮童子突然嘿嘿而笑。
“一加一等於二,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於十,答案也明顯。”
“但是你說一加一等於二,再加三等於五,再加二加三最後等於十。”
“就會偏有人非要說等於八,或者等於九,偏偏見不著一個一,一個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誰都看得見,所以這類紕漏,不太常見,但是少了一,相對隱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萬呢百萬呢,所以某人說過,天下學問都在鐵了心做減法,最好減到一個一都不剩下,幾乎就沒有誰願意做加法的。”
陳平安先是會心一笑,繼而笑出聲,然後整張臉龐都泛起笑意,最後乾脆哈哈大笑起來。
反而輪到白髮童子覺得奇怪了,“很好笑嗎?”
這其實只是吳霜降當年的一個古怪說法,那會兒道號“天然”的歲除宮女修,就沒覺得有什麼好笑的。
只當是吳霜降在胡思亂想,反正他歷來如此。
陳平安當然是一個很含蓄、內斂的人,不是那種將喜怒露於形的,只是也不是那種成天陰鬱、長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劍氣長城老聾兒的牢獄裡邊,陳平安也會苦中作樂,也經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舉動,用陳平安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可以吃苦,卻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白髮童子的記憶裡,陳平安像現在這樣笑得合不攏嘴,確實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陳平安確實不是假裝,而是真的挺開心,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點頭道:“很好笑!”
白髮童子努努嘴,“你們都是怪人。”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微笑道:“讀書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爭,往往最不喜歡按部就班、環環相扣講道理,嗯,確實也不擅長。難得從頭到尾都還算講理的,例子不多,那場鵝湖之辯當然能算一個,次一等的,昔年蘇子門下相互之間的詩詞體格之爭,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開始搬出仁義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計就是隻拿私德說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於往往是最後這個,反而最有殺力,流傳最久,比如公公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論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虧,肯定所有學問就是糟粕,哪裡清楚儒家諸脈的具體發展脈絡,歷代儒生先賢們,當然我是說那些真正有擔當的讀書人,他們到底做過多少嘗試,走了多少彎路,為此付出多大的心血和代價……真不知道如今是這樣,千年以後,萬年以後,又會如何。”
而在佛家歷史上,不光是由著大乘小乘之別,後來最為蔚為壯觀的禪宗一脈,與早先的地論師,佛理精深的經師,持戒嚴格的律師,其實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禪宗內部,也是紛爭不斷,相互詰難,才有了那麼多的公案、燈錄、頌古拈古和看話頭……就像陳平安在避暑行宮那邊,就經常會將《碧巖錄》《空谷集》和《從容庵錄》反覆
不喜歡讀書,自然就認可書上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喜歡讀書,自然就對讀書是為下輩子而讀心生歡喜。
但是喜不喜歡讀書,與到底成為怎麼樣的人,好像關係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說,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如何看待我們。
白髮童子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讀書嗎?”
陳平安笑道:“我說的讀書,又不單指書籍。”
能夠把不順遂的生活過得從容不迫,陳平安就自認做不到。
但是陳平安見過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