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見碑上有字,便走上前去,強作分辨,認出那石刻上的內容。
“後世諸賢大夫幸所視此……”
徐渭一字一句地讀出聲來,令徐行也聽得明白,他那時雖才四歲,體內畢竟有穿越者的靈魂,自然能解其中意。
那碑上刻著的,是墓碑主人身段放得極低的哀求。
墓主說他乃是本朝某地的縣令,雖然並不聰慧,卻向來愛民,治下以仁,自奉以儉,墓裡什麼都沒有,還請來者高抬貴手,讓他能安息。
徐行聽完,只覺一陣好笑。
他們一路從紹興走來,不知道見過多少流民暴死街頭,橫於路邊,淪為餓殍,這縣令能有一墓穴安身,已算奢侈,怎麼還敢哀求?
看著那塊明顯是被人拔出來的墓碑,徐行甚至感覺有幾分快意,冷笑道:
“這屁用沒有的話,寫來幹什麼,換做是我,死後寧願給人燒成骨灰,一把灑向江河,也不幹這種事。”
說完,徐行這些天的顛沛流離,只覺一肚子氣,又補充道:
“可笑至極。”
徐渭與這位小侄相處若久,自然知道他的聰慧非比尋常,也不感到意外。
徐渭不意外,徐行卻很意外。
因為他發現,向來藐視禮法,行事疏狂的叔父,面對那塊墓碑,竟罕見地流露出傷感神色。
徐渭沒有轉頭,只是嘆了口氣,意味難明地道:
“可笑,的確可笑。但這其中的可悲,阿行,你又能否體會得到呢?”
說完,徐渭便將那塊殘破墓碑,插進土裡,也算是聊表心意。
而今看到沈一石這般模樣,徐行記起當年舊事,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叔父所說的可悲,究竟是什麼意思。
墓主不知道這些話是放屁嗎?
他當然知道。
可還能如何?
這種千方百計、竭盡所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管情況如何,怎要多做一點,以求萬全的悲涼……
豈不恰如現在的沈一石?
徐行本不是瞻前顧後的人,以他的心性,本自空手而來,何妨空手而去,能肆意妄為,大鬧一場,就算不枉此生了。
只是這些年來,在此世顛沛流離,他也終究有了至親,有了好友,有了徒弟……
牽掛越多,徐行對沈一石的心情,也就越感同身受,他沒說多的,只是沉聲道:
“沈老闆放心,這事我管了。”
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其中所蘊含的堅定意志,沈一石完全感受得到。
而且,雖然沈一石不提,但徐行內心深處卻無比明白一件事。
沈一石之所以要用命去給朝廷交代,既是為了報答那位楊公公的恩情,也是為了給他徐某人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