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人身處其中久了,也就慢慢習以為常,並把很多事,視為了理所當然,卻忘了,這分明是飲鴆止渴、寅吃卯糧的手段,如何能長久?
說到底,還是心存僥倖,自欺欺人罷了。”
說到這裡,沈一石轉過頭來,長長一嘆:
“你叔父徐文長,與我乃是琴藝上的知音。
我知道,他屢試不第後,畢生所願,便是欲輔助胡部堂,靖平四海,以狂生之姿留名青史,從而證明他徐文長不是沒有才幹,只是天下人沒有眼光罷了。
了卻天下事,贏得身後名,嘿,我沈一石也是自幼通讀詩書,又何嘗沒有這般願望?
只可惜,我的才情、志氣,樣樣都不如你叔父,只能當個上不著天、下不沾地的商賈,到頭來,連自己都泥足深陷,又談何壯志?
這毀堤淹田之事,始終要驚動中樞,現在何茂才、鄭泌昌都死了,楊公公又對我有恩,我雖是商賈,也頗知忠義二字,不願負他。
既然朝廷一定要個交代,那這個交代,就由我來給吧。
我這一生,跟著鄭泌昌他們,也是作惡多端,害人無數,這樣總算是為東南盡了點綿薄之力。
我死則死矣,可我家中還有一名女子,實在不忍見她獨自流連,若如此,只怕我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提起家中女眷,這位城府極深,養氣功夫極佳,向來是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江南第一豪商,竟不由得紅了眼眶。
他這些年來,搭上了宮裡的線,看似坐擁億萬家財,風光無限,實則不過是為人做嫁衣,代為保管罷了。
數十年下來,沈一石始終過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生活,這種高壓早已令他不堪折磨。
可沾上了宮裡的事兒,又豈是輕易便可脫身?
沈一石其實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結局,只是一想到家眷,仍是不由得悲從中來,悽然道:
“踏法,我已將她託付給了楊金水楊公公,想來應無大礙,但我還想多做一些打算。
日後若事有不諧,還請你對她稍作照拂,讓她能夠在這世間得寸許立錐之地,安寧過完此生,這便足夠、足夠了……”
這字字泣血的真心實意,令徐行也為之動容,他一下站起來,長嘆道:
“沈老闆,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沈一石強笑道:
“踏法,我如此無狀,倒讓你見笑了。”
對徐行傾述心事後,沈一石的言語情態也放開許多,顯然已將他視為真正的後輩。
徐行聽罷,搖了搖頭,斂容正色,只道: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聽到這兩句詩,沈一石本就未乾的眼眶中,再次盈出了淚水,卻只是握著徐行的手,無語凝噎。
徐行是個很念舊的人,瞧著這樣脆弱的沈一石,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昔年舊事。
那一年,徐家破滅,他和叔父從紹興逃往淳安,準備來投奔與徐家有舊的掀潮館老館主,化名劉鍋的嶽蹈海。
一天深夜,他們寄宿荒野,藉著月光,看見了一塊殘破墓碑,橫在道旁,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