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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戰爭 (3 / 3)

九妹回村半個月後,多時沒露面的漢奸李伯勳,夾在兩隻狼狗之間,伴著一個騎大洋馬的日本人,一溜碎步地進了村。人都低頭往家裡躲,唯獨九妹站到大門外,迎著李伯勳他們,滿臉笑成了一朵嬌牡丹。

“表哥,到了家門口,怎麼還不叫太君下馬進屋歇歇?”

低眉落眼順著牆根走的鄉親們直髮愣,暗暗地衝著花枝招展的九妹罵著難聽的話。

李伯勳也愣住了。不等他開口,大洋馬上的日本人已經跳到地上,跟著兩道邪光閃爍的目光大搖大擺地進到九妹家裡。九妹好殷勤,將椅子揩乾淨了搬給日本人,將凳子吹去灰塵遞給李伯勳,看到狼狗伸著兩條血紅的舌頭直喘氣,又忙著從灶屋裡掇了一盆水出來給兩隻畜生解渴。

李伯勳不像日本人只顧盯著九妹的胸脯,他一直盯著九妹的眼睛看。

“它什麼也不吃,只吃活人肉。”

不聲不響的九妹又從灶屋裡掇出兩杯茶放到桌面上,正待轉身卻被日本人一把摟住。九妹不笑,也不掙扎。日本人在她胸前亂摸一陣就將她往房裡拖。李伯勳站起來嗚裡哇啦地說了一通日本話。日本人踢了他一腳,他仍然一臉訕笑地繼續說。日本人先是惱,後是愣。惱過了,愣過了,便開始吆喝,正在喝水的兩隻狼狗呼地撲上來,嘩啦幾聲,九妹的褲子就被撕成碎片。日本人讓李伯勳掀開九妹的大腿給他看。日本人正要笑,犬野從門外蹦進來。日本人一轉手腕將指揮刀架在犬野的脖子上:“你的死啦死啦的!”犬野看看李伯勳,又看看躺在地上的九妹,終於明白了。犬野的兩腿挺得更直,把一串日本話說得又急又快。沒等犬野說完,日本人就不笑了,一邊叫嚷著什麼,一邊向門外衝。隨著日本人和漢奸們的集合聲響成了一片,村裡馬上安靜下來。只剩下鄉親們的咒罵和九妹的低聲抽泣。

太陽落,月亮起,村裡還沒有人來勸九妹。

直到雞都叫頭遍了,才有人來敲九妹的門。

九妹抹了一把眼淚,開開門,心裡猛地一怔:門外一溜站著一個漢奸和八個日本人。

九妹又開始笑起來,比上午見到騎大洋馬的日本人時還媚人,一把一把地做著手勢,將他們請進屋裡。九妹燒茶時,只有那個漢奸跟在身後,問了幾次九妹為何一個人在屋裡哭。九妹編了一些假話回答了。外屋的日本人靜得像八尊開不了口的泥菩薩。趁漢奸轉身去了外屋,九妹從灶灰裡扒出一隻紙包,開啟來將一堆粉末全倒進鍋裡。時間不長,九妹就將煮好的麵疙瘩分成九碗,一一掇到外屋的桌面上。八個日本人埋頭狼吞虎嚥時,漢奸還衝著九妹說了聲謝謝。九妹笑著溜出了後門,不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叫哎喲,緊接著叫肚子疼的聲音比打雷還響。在一片哎喲聲中,夾雜著漢奸“大姐……大姐……”的叫喚聲。九妹拿著一把柴刀回到屋裡,大聲罵著一些報仇雪恨的話,衝著唯一活著的、還想說什麼的漢奸一陣猛砍。

這之後,九妹點燃一支火把,站在大門外,對著黑漆漆的村子高聲叫喊:

“大爹、大奶、大叔、大姑,今晚我下毒鬧死了八個日本人和一個漢奸,我不連累你們,明天有人來追查時,你們儘管說是我胡九妹一個人乾的。我家的仇大家都知道,三個死的加上我這快死的,四個兌八個,對倍地賺了,死了也值得。要是沒逃脫,到時候幫我收收屍,別讓狼狗把我的身子吃光了。”

九妹趴在地上,衝著亮起第一盞燈的窗戶磕了三下響頭。站起來,將火把舉到屋簷上,火苗一躥,好好的屋子就成了一座火山。村裡人趕來時,九妹不見了。人窮家當少,不到一個時辰,大火就滅了。村裡人齊心協力將九具屍體埋在一座廢井裡,還特意替九妹壘了一座假墳。天剛亮,李伯勳領著犬野他們來了,逼著全村人交出九妹。村裡的維持會長將燒成灰燼的屋子和假墳指給他們看。犬野揮刀砍死幾隻正在墳地裡吃草的山羊,又捉了二十幾只雞,一直鬧到天快黑醉醺醺地離開時,才相信九妹已經自焚了。

讓日本人最痛恨的是,九妹毒死了他們的兩隻狼狗。

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聽人講的。去年我送兒子上幼兒園,才認識這故事裡的九妹。當時負責報名的阿姨將我和兒子領到一間教室門前,衝著裡面叫了聲:“九奶奶,來新生了!”一個很慈祥的老人走出來,將我那寶貝兒子摟在懷裡重重地親了一下。這位使勁親我兒子的老人,從此替代了想象中年輕漂亮的九妹。

當年,年輕的九妹盡挑荒山野嶺沒有人跡的地方走,一直跑到有武工隊駐紮的地方。武工隊的人問她叫什麼名字,九妹咬破嘴唇一個字一滴血地說:“我姓仇,叫仇恨!”叫仇恨的九妹在部隊一直待到一九五二年。那年夏天,師裡的一名參謀愛上了她,託師長的愛人牽紅線。那位紅娘繞了半天剛說到正題上,就被嚇呆了:九妹臉色焦黃,四肢亂顫,嘴裡嘟噥的盡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這副模樣持續了一個星期才慢慢好轉。一切平靜下來後,九妹要求轉業,回了老家。縣裡正缺婦女幹部,擺上一串單位讓她挑。九妹哪兒也不去,去了名單上沒有的幼兒園。時間一長,九妹覺得仇恨這個名字對幼兒園的孩子很不合適,又到新生入園時,已經步入老年的九妹向大家宣佈,自己是經過九死一生的人,往後就姓九吧!

從九妹變成九奶奶,老人不知撫育了多少幼兒。在我以後接送兒子時,常常看到一些來接送孫子的長輩,同他們的晚輩一道,乖孩子一樣地叫著:九奶奶好!九奶奶再見!這樣的情景曾讓我很激動,每次望著九奶奶,眼前就會出現一種神聖的光芒,有時竟忘了自己來幼兒園幹什麼。

又是一年清明節,從省城來了一個朋友,縣城很小,信步一走就進了像公園一樣美麗的烈士陵園。也是無意中發現的,紀念館裡講述九奶奶那段經歷的圖片不見了,並且顯然是臨時撤下來的,留下的空白還沒來得及用別的內容補上。我知道九奶奶會來的,每年這個時候,她都要帶著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來這兒。九奶奶果然來了,一群手捧鮮花的孩子將她擁在中間。九奶奶只顧招呼孩子,沒有留意館內的變化。我將兒子叫到身邊,教了他一句話。

兒子很聽話,馬上蹦過去問:“九奶奶,您的照片不見了,是不是讓壞人偷走了?”

九奶奶沒往牆上看就說:“乖孩子,不見了就不見了,別讓九奶奶老佔著這地盤。九奶奶一直希望,哪天這裡的老照片全不見了,換上好玩的玩具,好看的風景,世上就沒有人再受罪了。”

九奶奶平靜的笑容一點也沒讓我失望,還在心裡為兒子高興。從省城來的朋友也很敬佩,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九奶奶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

那天下午,我接兒子回家時,看到九奶奶正在送客。兩個穿軍服的人我不認識,穿便服的老方和小張是縣黨史辦公室的,和我一向很熟。在我回家不久,一個讓人驚訝的訊息在縣城裡流傳開了:當年九妹毒死的九個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漢奸,而是由新四軍武工隊護送去延安學習的幹部。雖然是春宵,晚上我卻怎麼也睡不著,總難相信這訊息是真的。天剛亮我就去敲黨史辦公室的門。小張他們一夜沒上床,從地底下挖出來的燒殘了的黨費證和寫給中央的報告無聲無息地擺在桌面上。明白夜裡的傳言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後,我總覺得心裡有股難以控制的衝動。突然間,小張將手裡的菸頭猛地扔到地上,大罵一句:“日本佬,我日你八代祖宗。”望著小張嘩嘩直流的眼淚,我也明白自己要幹什麼。九奶奶和小張是一個村的人。論輩分九奶奶還是小張的姨奶。我呢?我是九奶奶的什麼人?我為什麼想殺人?我真想為九奶奶殺九個日本人麼?

我還得去見九奶奶,每次見面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九奶奶還是那樣慈祥地笑,笑得人心陣陣絞痛。

有天黃昏,照例是家長們接孩子的時候,幼兒園的孩子哭成了一片,我的兒子夾在一群男孩中,朝著那個當初領著他去九奶奶那裡報名的阿姨扔著石子和泥土。在我的大聲喝問中,兒子瞪著流淚的眼睛說,她殺死了九奶奶。兒子說的是真話。那位阿姨因為少了五塊錢獎金,便同當園長的九奶奶吵起來,最後竟惡狠狠說出了全城人隱瞞了半年的秘密。

我輕輕地走近九奶奶的辦公室。九奶奶坐在藤椅上,還是那樣慈祥,還是那樣微笑,彷彿還在開導那位年輕的阿姨:不能昧著良心要錢。九奶奶說完這句話後,那位阿姨一下子跳起來:“你不要將別人看成是漢奸,你不要再擺什麼老資格,你毒死日本人是假,毒死新四軍是真。”那位阿姨說了許多,見九奶奶沒有反應,上前摸了摸九奶奶的臉後,當即嚇哭了。九奶奶就這樣走了!不知魂泊何方。那位阿姨也走了,帶著一張離婚判決書和孩子們給她取的“女李伯勳”的稱呼,孤零零地去了南方。我還在接送兒子,還在時常講九奶奶的故事,我希望他一輩子記著九奶奶,記著比仇恨更要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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