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真是嚇死人。我正跟在班長身後放槍,一顆子彈打碎了他的頭,紅紅白白的東西全噴在我臉上。”
“媽在夢裡都看見了,我也嚇壞了。看看,這是你的光榮證。上面寫些什麼,念給媽媽聽聽。”
兒子看了一眼,憔悴的模樣變得更加難以入目。
就在這時,村東頭飛起兩顆訊號彈。十八嬸沒有細想,隨手將兒子推進還沒完工的地洞裡。趁黑偷襲的日本人將油燈照亮的視窗,作為第一波齊射的目標。一排炮彈呼嘯著砸在茅屋頂上,氣浪將十八嬸掀倒在地洞裡,塌下來的屋頂又將他們埋得嚴嚴實實。
等到所有動靜全部消失時,十八嬸才從洞裡爬出來。僅僅隔了一天,百來戶人口的村子,就只剩下他們母子了。十八嬸在比地獄還死寂的村子裡走著。她找到了村長。村長吊在家門前的大樹上,被風吹得搖晃不止,腳下像破棉絮一樣扔著那八歲、四歲和還在吃奶的三個兒子。得了月子病整年沒有下地的妻子,裸著雪白的身子躺在一堆餘燼未滅的火堆旁。
十八嬸慢慢走回來,從洞裡叫出盛有。
“還有十幾個小鬼子沒走,就住在村長家裡。你去吧——帶上你爸爸打獵用的那包火藥。”
“他們人多,我的腿還傷了——”
“你先去村東看看,全村人都在那口塘裡。”
兒子顛簸著走了,與村長平時走路一副模樣。十八嬸沒有抬頭,她在地上搜尋著。只剩下半截的屋樑旁,暴露出麻繩模糊的影子。麻繩已經燒成許多節。藉著半明半暗的月光,十八嬸細心地將它們一節一節地連在一起。當她結好第十八個結時,地上突然一抖,傳來一種巨大的音響。
爆炸聲完完全全消失後,十八嬸終於將麻繩結好了。她站起來,走到一處尚未完全塌下的房子下面,將繩子的一頭繫到樑上,另一頭纏了個活套。十八嬸第一次沒有成功,有一處結頭沒有結好,散了,剛一使勁,人就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當她靜靜地再次結好繩子,只差最後蹬掉腳下的磚塊時,耳邊彷彿聽到一種聲音。十八嬸怔了怔,還以為是自己太想兒子了。她嘆了一聲,讓自己確信這是不可能的。這時候,那種弱得像是隔了兩重天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媽媽!”
這一聲叫比日本人的炮彈還響。十八嬸急忙從活套中鑽出來,顫顫巍巍地順著聲音往前找。兒子就趴在村長家的門檻上。他顯然知道媽媽就在身邊。十八嬸俯下身子時,聽到兒子在大聲呼喚。
“媽媽,我還活著!”
這是兒子盛有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我是按通知參加一個會議而來到這個縣的。半路上,我聽到客車售票員報出一個古怪的地名:“十八嬸到了,到十八嬸的旅客請持票下車。”身邊的幾個人除了同我一樣奇怪,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們也是出差來此地。在會議報到處,縣文化館的小馮館長向我講了上面的故事。剛好為慶祝八一建軍節而召開的座談會還沒散,使我有幸見到這位已有九十一歲高齡的老人。“你看,坐在十八嬸左邊的是我們的縣長,正對面是行署公安處長。十八嬸的兒子死後,她收留了一些從別處流浪來的孤兒,他們就在其中。真不可想象,只隔一個冬春,毀滅的村子就又有了生機。”小馮館長和我坐在一個角落裡不時地耳語著。出於天生的好奇心,我瞅準會議的空隙,專門去了一趟那座叫十八嬸的村子。
幾十年過去了,無論是村子本身,還是人們的心裡,戰爭的痕跡仍是那樣清晰,只要一提起大屠殺,老人便顫抖不已。“那次,盛有是最後一個死的,這就是在他死之前,村長送來的光榮證。”老人從枕頭下面摸出那張發黃的紙片。我虔誠地接過來捧在掌心裡。突然間,我的目光凝固了!這是怎麼回事?我瞪大眼睛將那幾行字看了又看。當我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時,我感到更加困惑。四十多年過去了,誰知有多少人看過這紙片,摸過這紙片。可以肯定,他們絕對不會像老人那樣,一個大字不識,可他們把這紙片上的秘密深深地隱藏著,哪怕在那最可怕的十年中,也沒有誰告訴老人關於紙片的秘密。
我這才明白,縣民政局為什麼沒有老人以及她兒子的檔案材料,而仍然按烈屬給老人以優撫。烈士紀念館裡隻字未提十六歲的盛有隻身闖進敵營,與十幾個日本鬼子同歸於盡的事蹟,而人們仍舊給了他以英雄的桂冠。九十一歲的老人也許很快就要辭別人世,她不會帶走自己的渴望與憎恨,就像兒子走了四十多年後,還留著那十六歲的渴望,就像村頭傾圮頹敗的房舍不會淡漠對過去的炮火的刻骨銘心。我像所有的人一樣,在告別十八嬸之際,默默地告誡自己,要嚴守秘密,因為那張紙片根本不是什麼光榮證,它是一份公函,上面寫著:
……務請協助捉拿逃兵盛有,以嚴軍紀、正軍法……
九媽媽
“日本人來啦,趕快跑哇!”
當年村外有人絕望地一喊,九妹僅僅只跑進房裡,包上兩件預備出嫁時穿的新衣服,就落到逃難人群的最後邊。她和一群姑娘在外面躲躲藏藏混了大半年,因為今天是出嫁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昨天晚上偷偷溜回家,等候新郎帶人來接。臨近中午時,吹嗩吶的人才來。吹嗩吶的人滿面血糊,等不及九妹上前扶一把就倒在腳邊,嘴裡咕咕地吐出“日本人”三個字。吹嗩吶的人每說一個字,喉嚨裡就會冒出一朵碗大的血花。血花一冒完,人就斷氣了。那隻繫著紅綢布的嗩吶掉在地上,蹦了兩個跟頭。
過了好久九妹才知道,她的新郎死在吹嗩吶的人之前。新郎領著一乘小轎和幾個鼓樂手,特意挑了一路偏僻的小路,正走著,漢奸李伯勳帶著十幾個日本人截住他們。日本人用刺刀將新郎活活地閹了。李伯勳還在一旁叫屈:“大表弟,你要娶媳婦就只管兩堆肉做一堆,關在房裡快活去,幹嗎還要敲鑼打鼓吹嗩吶,這不明擺著讓犬野太君生氣嗎?”九妹沒有聽見犬野一邊哇哇叫著花姑娘,一邊催李伯勳帶路,但是,她從吹嗩吶的人死前說的三個字裡猜測到不妙之處。九妹跳過死屍,大紅的新嫁衣裹著她火球一樣朝前滾去,直到滾入村邊的稻草堆中不見了。
十幾個黃狗一樣的日本人在村裡亂竄一陣後,終於用雪亮的刺刀撩開稻草,露出火紅的九妹。接著刺刀又嘶地撩開火紅的新嫁衣,露出比玉還白的身子。九妹拼死的反抗和悽慘的叫聲震動了整個村子。狗不敢吠,牛不敢哞,雞不敢啼,只有稻草堆旁禽獸般的毒打與狂笑。最後一刻裡,晚來幾步的犬野踢開壓在昏死了的九妹身上計程車兵,惡狠狠地瞪著那淌血的下身,先是一陣怪叫,再朝赤身裸體站在那裡的幾個士兵噼噼啪啪地亂摜一通耳光。臨走時,他才抽出軍刀,衝著九妹身上淌血的地方連捅了三下。
九妹的媽媽是大隊日本人從這兒經過時,在保護她的丈夫和兒子遭槍殺後,被蹂躪而死。這次輪到了她的女兒。料理九妹的鄰居流著眼淚認定她必死無疑。可憐十八歲沒有親人的九妹沒有死,她在床上躺了五個月後,走出屋來竟然更加水靈。她在村頭的小河裡將那套新嫁衣洗了三天三夜,晾乾了,寫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將它埋在新郎的墳丘旁。從墳場裡出來,九妹徑直到了李伯勳的家。她不落座,也不說話,只管衝著李伯勳笑。直笑得李伯勳根根汗毛打戰,右手老也不敢離開手槍槍柄。九妹更嫵媚了,一擺腰肢離開了李家。
有幾天,村裡人不知道九妹幹什麼去了。那天早上,九妹摟著一隻布袋回來了。九妹回來比不回來還讓人費猜疑,她將自己關在屋裡,不聲不響地弄了一整天。誰也猜不出她在屋裡幹什麼,在一起議論時,有人記起九妹進屋前回眸一望裡帶著兇相。
村子裡因九妹歸來而更加沉悶,不論白天黑夜都靜得像有瘟疫流行,很難見到人影。隔三岔五地有冷槍掠過村子,也不再像從前那樣使人聞風而逃。不管往哪裡走都能遇上日本人,棄家避難還不如一家人抱在一起擠在牆角里安全。
這一帶成為敵佔區已是一年前的事了,百里之外才有神出鬼沒的新四軍武工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