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十點多鐘爸爸就開車回了青島。開始他還擔心爺爺和陳風吃飯成問題,卻沒想到現在的農村已經和原來大不一樣。村子裡光大大小小的超市就有五六個,而且和城市一樣,也都有移動支付,和印象中的農村已經完全不同。爺爺雖然老了,卻也還硬朗,不用人貼身保護。他在村子裡有不少老朋友,就算一頓一家的吃飯,一個星期下來也是轉不過來的。
反倒是陳風,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早都結婚生子,再加上他一直上學,村子裡的人見到他都會拘著點,坐到一起都沒得可聊。而且,他也沒啥可聊的。
七月底的午後總是暑熱難耐,陳風在院子裡一遍遍的用舀子接涼水把身上澆透。如果不是自來水龍頭太矮,他恨不得坐在下面不起來。陽光又熱又毒,陳風站在太陽地下衝了擦、擦了衝,想盡辦法給自己降溫,黑裡透紅的面板在陽光下泛著亮光。
院子裡那棵老棗樹這些年好像一點都沒變,從他小時候就那麼粗,現在還是那麼粗。站在樹蔭裡,一點微微的棗花香潤酥了心肺,油綠的樹葉閃著光,一動不動的在太陽下沉睡。除了蟬鳴,這裡真的安靜。
爺爺在屋裡睡著了,開著的窗戶裡傳出來微微的呼嚕聲。睏意突然也襲擊了陳風的雙眼,他打了一個哈欠,倦怠的伸伸懶腰,準備回屋睡一會。他自己也知道,說是睡一會,等他睜眼的時候估計就四五點鐘了。吃飯、睡覺、洗澡,再吃飯,再睡覺,再洗澡。就像他小時候一樣,在這小院裡生活,時間就是要無聲無息地溜走的。或許,爺爺懷念的也就是這樣的單調。
虛掩的白鐵門突然有了動靜,是誰會在這個時間跑到這個院子?
轉過身,看見鐵門慢慢開啟,一個人影從門縫裡閃了進來,是昨天那個叔叔。看到陳風站在院子裡,叔叔顯得有一點侷促,搓著雙手走到他跟前,猶豫著問家裡還缺不缺啥東西,囑咐陳風缺啥少啥就去找他。得知爺爺正在歇午覺,他也沒有進屋,慌慌張張的就走了。
陳風沒有遠送,到了門口就轉身回來,一腦門子官司。
他這一覺直接睡到了黃昏,睜開眼的時候爺爺已經在村子裡溜達了一大圈,還順帶著買回來幾個夾菜的燒餅當做晚飯。陳風一口氣吃了四個,可是肚子裡還是覺得不飽。趁著太陽還沒下山,晃晃蕩蕩的出了院子,想要再找些吃的。
他很喜歡爺爺剛才拿回來的火燒,每一次回老家,他都要好好吃上幾天。出門溜達這一圈,其實也就是為了去找賣火燒的地方,在那裡現做現吃。可是他對這村子實在是不怎麼熟悉,左轉右轉都沒能找到地方。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正在他發愁的時候,一輛黑色帕薩特突然停在了面前。車窗搖下來,副駕駛上的女人像是看到了救星,急忙忙地問面前光膀子的大漢:“兄弟,我問一下去××家咋走?”傻小子操著一口地道的家鄉口音說:“俺不知道,俺不是本地的。”
車窗升起的那一刻,車上的夫妻分明投來了不可思議的眼神——這小子是個傻子吧?
“小風?”
聽到有人叫自己,陳風並沒有覺得非常奇怪。雖然不在這村子裡生活,但每年都回來住幾天,總歸會有人認識他。
循著聲音望過去,漸漸昏暗的街道上並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飄滿飯香的黃昏下是幾個蹦蹦跳跳的孩子,還有幾個叫孩子回家吃飯的奶奶。只有一個虛胖的黑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不同。
這黑影並沒有像許多人一樣光著上身,或者簡單的短衣短褲,而是深色的長褲配上白色的襯衣。衣褲似乎已經有些年頭,套在那樣一個身體上被撐出了不自然的褶皺。衣服的主人很仔細的繫緊了襯衣上的每一個釦子,除了領口上那一個,估計是因為脖子太粗,實在扣不上了。襯衣的衣角也被小心地塞進了褲腰,肥挺的大肚皮向外腆著,從釦子中間的部分看見了一個黑黑的大肚臍。
褲腰實在是瘦了一些,孕婦般的肚子硬是在中間勒進去一道縫。一條掉了皮的腰帶束在腰間,腰帶上每個卡孔似乎都經歷了可怕的蹂躪。一個陳舊的鐵卡子竭盡全力的把腰圍束縛在最寬的那一格,好像隨時會被崩開一樣。
“是小風嗎?”
胖胖的身影怯怯的走到了陳風跟前,一張白淨的臉在他面前漸漸清晰起來。
“海子?”
“真是你呀,好幾年不見,我都不敢認了。”海子說,口氣中似乎有一絲試探。“現在都比我高了。還在青島嗎?結婚了吧?”
“還沒有,我在北×京。”陳風猶豫了,不敢繼續再往下說。這種陌生讓他非常尷尬,踩著拖鞋的雙腳不自覺的向後挪了挪。
“去北×京上班了?”那雙無神的眼睛裡似乎有了一點光,和小時候一樣,對於“北×京”這個地名,海子仍舊有很強的神秘感。“我還沒去過北×京呢。”
陳風沒有回答,笑著做了一個擦汗的動作,把胳膊狠狠地甩了甩,地上立刻留下一條被水淋過的痕跡。
“還在上學?”剛剛那一點光突然消失了,一聲輕嘆,一雙破舊的布鞋在地上蹭了蹭。
真的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這對話,陳風只想儘快逃回家,就連飢餓都已經忘到了腦後。沒想到當年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小子,那個比自己還要高、還要壯,成績永遠壓自己一頭的男孩,竟變得行屍走肉一般。海子小時候勇敢、陽光,對於學習有一股發了瘋的勁頭。可最後卻倒在了這股勁頭之下——聽爸爸說,海子在上高中的時候壓力太大,精神出了問題。從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