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媛、珍兒出去了,陳廷敬獨坐良久,去了書案前抄經。他正為母親抄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前幾日奉接家書,知道母親身子不太好,陳廷敬便發下誓願,替母親抄幾部佛經,保佑老人家福壽永年。
三更時分,月媛同珍兒都還沒有睡下。猛然又聽得琴聲驟起,月媛嘆了聲,起身往書房去。珍兒也小心隨在後面。月媛推開書房門,道:“老爺,您歇著吧,明日還得早朝呢!”
陳廷敬戛然罷琴,說:“不要擔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兒聽了唬得面面相覷,她們並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麼地步了,卻不敢細問。
天快亮時,陳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還未醒來,卻被月媛叫起來了。原來山西老家送了信來。陳廷敬聽說家裡有信,心裡早打鼓了。他最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就怕接到家書。拆開信來,陳廷敬立馬滾下床,跪在地上痛哭起來:“娘呀,兒子不孝呀,我回山西應該去看您一眼哪!”
原來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兒也都痛哭了起來。哭聲傳到外頭,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闔府上下哭作一團。一家人哭了許久,誰都沒了主張。陳廷敬恍惚片刻,慢慢清醒過來。他揩乾眼淚,一邊給皇上寫摺子告假守制,一邊著人去廷統家裡報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並不想重治陳廷敬,而是想讓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對大戶統籌。可皇上話講得很嚴厲,他就不知怎麼給陳廷敬定罪。罪定輕了,看上去有違聖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顯得他藉端整人。他琢磨再三,決意重中偏輕,給皇上表示仁德留有餘地。明珠雲遮霧罩地說了幾句,三公九卿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議定陳廷敬貶戍奉天,張鵬翮充發寧古塔。
明珠議完陳廷敬、張鵬翮案,依舊去了南書房。張英剛好接到陳廷敬的摺子,知道陳老太太仙逝了。他這幾日心裡異常愧疚,卻沒法向陳廷敬說清原委。如今見陳廷敬家裡正當大事,心裡倒有了主意。張英見明珠來了,正要同他說起陳廷敬家裡的事,忽見張善德進來了,朝他們努嘴做臉。明珠等立馬要出門迴避,張善德卻說皇上讓大夥兒都在裡頭待著。
沒多時,皇上揹著手進來了,劈頭就問:“議好了嗎?”
明珠知道皇上問的是什麼事,便道:“九卿會議商議,陳廷敬貶戍奉天,張鵬翮充發寧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陳廷敬多年進講有功,他父母又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邊了,改罷斥回家,永不敘用!御史張鵬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張英一聽,心裡略略輕鬆了些。陳廷敬不用去奉天,自會少吃些苦頭。雖說永不敘用,但時過境遷仍會有起復的日子。只是張鵬翮實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氣頭上,這時候去說情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頭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寬宏之德,自當以陳廷敬為戒,小心當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誤國、言官亂政之事。國朝最初把御史定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為七品。朕未親政之時,輔政大臣們又把御史升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為七品,永為定製!”
張英待皇上說完,忙上前跪奏:“啟奏皇上,陳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驚失色,忙問這是多久的事了。張英奏道:“陳廷敬摺子上說,他這次回山西,因差事緊急,沒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現在才知道,老母早就臥病在床,怕廷敬、廷統兄弟分心,不讓告知!陳廷敬以不孝自責,後悔莫及,奏請准假三年守制。”
皇上搖頭悲嘆道:“國朝以忠孝治天下,身為人子,孝字當先。準陳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后事,守制三年!”
張英又叩頭奏道:“臣奏請皇上寬恕陳廷敬諸罪,這對老人家在天之靈也是個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張英,半字不吐,起身還宮了。
翌日,皇上在乾清門說:“雖說功不能抵過,但陳廷敬多年進講,於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憐惜,不忍即刻問罪。朕準陳廷敬回家守制三年,所犯諸罪,往後再說!”
陳廷敬自己並不在場,皇上下了諭示,殿內只是安靜一片。張英這才明白,昨兒他替陳廷敬求情,皇上並不是不應允,而是不願意說出來。皇上本是仁德寬厚的,有心寬恕陳廷敬,卻不想把這個人情給別人去做。
皇上果然又說道:“不久前陳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顧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臥病在床,卻怕兒子分心,不準告知。一念之間,陰陽永隔!每想到此處,朕就寢食難安!朕命張英、高士奇去陳廷敬家裡,代為慰問!”
皇上說罷,舉殿大驚。張英忙謝恩領旨,高士奇卻道:“啟奏皇上,皇差弔唁大臣父母,沒有先例呀!況且陳廷敬還是罪臣!”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說:“沒有先例,那就從陳廷敬開始,永為定例吧!”
下了朝,張英同高士奇商量著往陳家祭母。高士奇說:“張大人,士奇真是弄糊塗了。您同陳廷敬私交甚篤,卻上摺子參了他;您既然參了他,過後幹嗎又要保他?皇上說要嚴辦陳廷敬,卻終究捨不得把他貶到奉天去,只讓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卻開了先例派大臣去祭祀!”
張英道:“感謝皇上恩典吧。正因沒有先例,我倆就得好好商量著辦。”
見張英這般口氣,高士奇自覺沒趣,不再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