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在家待了些日子,很快就過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門走動,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卻不知道是否就是出天花。話只是知己之間關了門悄悄兒說,不敢在外頭說半句。沒人上門催他去翰林院,可見衙門裡只怕沒幾個人了。
正月初八日,陳廷敬想出門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當,用罷早餐,騎馬出門。才到長安街口,就見街上盡是滿兵,仗刀而立。他找地方拴了馬,徒步過去看個究竟。又見很多人往街東頭去,也快步跟了去。
老遠就見天安門東邊兒的龍亭處圍著許多人,還不停有人湊上去。陳廷敬隱隱覺著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龍亭時,忽聞得哀號聲。陳廷敬猜著了八九成,心裡卻是不信。上前看時,才知道真是皇上駕崩了,龍亭里正張掛著皇上遺詔。陳廷敬覺得雙腿打顫,淚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皇上遺詔上的字,原來皇上自開罪責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語極悽切。看到詔書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燁即皇帝位,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囑咐他們保翊衝主,佐理政務。
陳廷敬正心裡發怔,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時,卻是明珠。明珠常服穿著,面色悲慼,眼睛有些紅腫。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裡還顧得上客氣。陳廷敬想著先皇的恩遇,不覺落下淚來。
明珠悄悄兒說:“廷敬隨我來,有話同你說。”
明珠把陳廷敬領到僻靜處,說:“廷敬,你我相識多年,你以為我待你如何?”
陳廷敬猜著明珠有要緊話說,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時刻記著。”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萬別再同那個道人往來。”
陳廷敬驚得臉都白了,道:“我同傅山並無往來。”
明珠眼睛望在別處,嘴裡輕聲說道:“你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陳家老宅看了你,你從山西回京時又去陽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你府上。”
陳廷敬驚得冷汗涔涔,道:“原來明珠大人一直盯著我。”
明珠道:“先帝對我有過密囑,讓我看著你。”
陳廷敬問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著我?”
明珠道:“先帝密囑你不必知曉詳情。你只想想,你同傅山往來,先帝瞭如指掌,為何沒有問你的罪?”
陳廷敬道:“請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道:“先帝相信衛大人的話,看重你的才華人品,想你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時局非常,前明餘孽又在蠢蠢欲動,有人若想拿這事做文章,你就又大禍臨頭了。”
陳廷敬謝過明珠,敷衍道:“傅山先生是個遊方道人,是位懸壺濟世的名醫,他四處走走並不奇怪。他來京城找我,一則有同鄉之誼,二則讀書人之間總有些話說。說到謀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願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讀書人何止一個傅山?”
明珠說:“廷敬,沒那麼輕巧吧?傅山曾因謀反嫌疑入獄,只是查無實據才放了他。他是什麼人,你我心知肚明。”
陳廷敬卻道:“正是查無實據,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為我同他見了面就有罪了。國朝是講法度的。”
明珠搖頭道:“廷敬,你我之間說法度沒有用。傅山是什麼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后知道,朝中大臣也知道,天下讀書人都知道。廷敬,你在敷衍我。”
陳廷敬道:“既然你我心裡明白,廷敬就說幾句真心話。朝廷對傅山這樣的讀書人與其防著忌著,不如說服他們,啟用他們。只要多幾個傅山順了清朝,天下讀書人都會響應的。梗著脖子不順清朝的讀書人,都是大有學問的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