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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1 / 2)

山西今年進士中了八位,同鄉們在會館大擺宴席,喜氣洋洋。京城裡有頭有臉的同鄉都去道賀,只有衛向書和李祖望託故推託了。李祖望淡泊已久,早不願在場面上走動,他不去沒人介意。衛向書沒有去,卻讓人頗費猜度。原來衛向書今年充任會試總裁,山西中進士又多,他怕生出是非,乾脆躲開這些應酬。可沒想到皇上點狀元的事,雖是機要密勿,卻被人傳了出來。酒席上有人把這話說開了,同鄉們都說衛向書眼睛黃了,硬是生生把陳廷敬到手的狀元弄沒了。

陳廷敬聽了這番話,雖不知真假,心裡卻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李家,又因多喝了幾杯酒,便不免有些怨言。李老先生同衛向書相交甚篤,深知衛大人絕不會故意害人。他聽任陳廷敬牢騷幾句,便勸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穴來風,依我之見,是否中狀元,並不要緊。只要有了功名,便得晉身之機,建功立業都事在人為了。”他心裡暗想,陳廷敬才二十一歲,早早地中了狀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靠熬出來的,沒到那把年紀,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眾目睽睽之下,沒毛病也會叫人盯出毛病來。但此時話畢竟不便說得太透,便都放在了肚子裡。他想日後要是有緣,自會把這些話慢慢兒說給他聽的。

陳廷敬只在床上打了個盹兒,天沒亮就起來了。他得早早地到午門外候著,今日新科進士要進宮謝恩。李老先生也大早起了床,他先日就囑咐田媽預備了些吃的。出門應酬場面上吃的都有,只是看著熱鬧,弄不好倒會餓肚子的。陳廷敬在李家住了這些日子,人家早把他當自家人,他自己心裡卻總是歉疚。這幾日免不了多有拜會,便說要住到會館裡去。李老先生自是要留他,可陳廷敬到底覺著住在這裡拜客多有不便,只道過幾日再住回來。

陳廷敬領著大順別過李老先生,出門又囑咐大順到會館去待著,自己匆匆去了午門。卻見午門外早已熙熙攘攘,新科進士們差不多都到齊了。上朝的官員們也都到得早,午門前停了許多轎子,燈籠閃閃的。四月的京城,清早很是寒冷。陳廷敬站立不久,便已凍得發抖。進士們都是沒見過京城官場世面的,唯恐有失莊敬,只敢站著不動,身上越發寒冷。直等到天亮了,才有禮部官員引了進士們進宮去。一日下來,叩頭謝恩,聆聽玉音,吃鹿鳴宴,拜孔題名,一應諸事,都有人引領著,一招一式,誠惶誠恐,生怕錯了。細細想來,樁樁件件都像在戲臺上唱唸做打。

陳廷敬在外往來拜客,一晃就是十幾日。這日終於消停了,又得禮部准假三月回家省親,陳廷敬便回到李家辭行。進了大門卻見裡頭停著頂綠呢大轎,一問才知道衛向書大人來了。進屋一看,又見客堂裡沒人。正好要問大桂,月媛從裡頭出來,眼睛有些紅腫,像是方才哭過。原來金科發榜那日,李老先生老早就起床上街,在寒風裡吹了半日,當夜就有些不好,卻不怎麼在意。第二日陳廷敬要進宮謝恩,老人家也起得太早,更是加了風寒。只等陳廷敬一走,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已纏綿病床十幾日了。

陳廷敬同月媛進去時,李老先生正同衛向書悄聲說話。見他進去了,兩人就不說了,只請他坐下喝茶。陳廷敬是頭回這麼面對面見過衛大人,卻因是在李老先生病床前,也就顧不得太多客套。陳廷敬擔心李老先生的病,仔細問著郎中是怎麼說的,吃的什麼藥。李老先生聲氣很弱,卻說不礙事的,睡幾日就好了。衛向書總是不時望望陳廷敬,卻並不同他說話。陳廷敬正覺納悶,衛向書道:“廷敬,你領著月媛出去暫避,我待會兒有話同你講。”

陳廷敬不明白怎麼回事,只好領著月媛出來了。月媛不像平日那麼調皮了,話也不多,總是想哭的樣子。

陳廷敬問道:“月媛,你爹的病到底要緊嗎?”

月媛說:“衛伯伯還從宮裡請了太醫來,吃了那太醫的藥也有七八日了,還是不見得好。”

陳廷敬聽了很是擔心,卻勸解月媛妹妹,只說宮裡太醫看了準沒事的。又想那衛大人只說等會兒有話講,他到底要說什麼呢?便想外頭都說皇上原本要點他狀元的,卻被衛大人弄黃了,這事興許就是真的?衛大人可能想把這事說清楚吧。

陳廷敬在李家住了這麼久,從來沒去裡面院子看過。這會兒沒事,便同月媛隨便走走,卻見裡頭還有三進天井,後邊的屋子全都關門閉戶,窗上早已結了蛛網。

月媛道:“哥哥,我們不進去了,我從來不敢到裡面來,裡頭好多年沒住人了。西頭還有個花園,我也沒有去過。”

陳廷敬問道:“你怎麼不去呢?”

月媛道:“我怕!這麼大的院子,就我和爹,還有大桂和田媽。到外頭去我倒是不怕,外頭有人。”

陳廷敬便想見這李家原來該是何等風光,現在連人丁都快沒有了。想這月媛妹妹好生可憐,便道:“月媛妹妹不怕,今後哥哥帶著你玩。”

兩人邊說邊往回走,田媽過來說:“陳公子,衛大人請您過去說話哩。”陳廷敬聽了這話,胸口狂跳起來。衛大人若是說了點狀元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會如何應答。讀書人哪個不想高中狀元?衛大人是他的恩人,倘若真是衛大人把他的狀元斷送了,他又該如何對衛大人?

衛大人在客堂裡坐著,見陳廷敬領著月媛去了,便叫了田媽:“你帶月媛出去吧,我有話單同廷敬講。”田媽領著月媛走了。月媛好像知道要發生什麼大事似的,不停地回頭望著陳廷敬,那眼神叫人看了甚是心疼。

陳廷敬惴惴然坐下來,衛大人也不客套,只道:“廷敬,李老先生特意叫我來,是想託我給你說件大事。”

陳廷敬不知是什麼大事,便道:“衛大人您請說吧。”

衛向書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胸口壓著塊石頭似的,說:“李老先生想把月媛託付給你。”

陳廷敬聽了這話好沒來由,問道:“李老先生身子還很硬朗,只是偶感風寒,如何就說到這話了?”

衛向書半日沒有說話,望了陳廷敬好大一會兒,才說:“你沒聽懂我的話。李老先生是想讓你將來做他的女婿!”

陳廷敬這下可嚇了一大跳,道:“衛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

衛向書說:“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戶,人丁興旺,家道富足,現在是敗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只把榮華富貴當草芥,也不講究什麼傳宗接代,不然他喪妻之後早續絃了。如今見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只可憐月媛今後無依無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兒許配給你,既不是高攀你這個進士,也不覺著就委屈了自家女兒。他同你相處這些日子,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人。”

陳廷敬聽著竟流起淚來,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盡。只是月媛妹妹聰明伶俐,又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讓她是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把月媛養大,當自家妹妹尋個好人家也是行的,萬不能讓她委屈了!”

正說話時,李祖望扶著門框出來了。陳廷敬忙上前扶了,道:“前輩您要躺著才是。”

李老先生坐下來,喘了半日方才說道:“廷敬,好漢怕病磨啊!我活到這把年紀,從不在人面前說半個求字。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若閉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帶著,待她長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婦,還是另外許人,都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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