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政說:“大人是欽派監軍大臣,馬主事贊畫軍務,自然都無迴避之理。”他轉過眼睛望著吳三桂,接著說:“制臺大人命學生向軍門說的是兩件事:一是要軍門務必留下一位謹慎得力將領,防護糧草;二是請軍門奉勸左夫人不要隨大軍去救錦州。”
吳三桂說:“家舅母一定要去,實在無法勸阻。前天我多說了幾句,她就將我痛責一頓,說我不念國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難。”
大家談到左夫人,都覺得她在女流中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雖然並不帶兵打仗,卻是弓馬嫻熟,性情豪爽,頗有男子氣概。幾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壽在大淩河作戰被俘,投降了滿洲,被皇太極放回錦州。祖大壽假裝突圍逃回,答應將錦州獻給清朝。左夫人堅決反對投降,勸祖大壽說:“你既然回來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罷。我們死守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謝罪,把你如何戰敗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虜,賺回性命,仍然盡忠報國,這一片誠意,如實上奏,聽憑皇上處分。事關千秋名節,萬萬不可背主降敵!”後來祖大壽果然聽她的話,將被俘經過上奏皇上。崇禎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駐守錦州。這件事在遼東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談起左夫人,都帶有幾分敬意。張若麒和劉子政自從到寧遠城以來,也經常遠遠望見左夫人,雖然年逾五旬,卻能開勁弓,騎烈馬,每日率領僕婢,出城練習騎射,也知道她家裡養了二三百個家丁,成為死士,武藝精強。
張若麒贊同左夫人去,認為援錦必可得勝,此去並無妨礙。劉子政搖頭表示不同意,認為援錦勝敗現在還看不出來,前路困難甚多,不必讓左夫人冒此兇險。張若麒說:
“政老未免過於擔憂。我們這一次用兵與往日不同。洪總督久歷戎行,對於用兵作戰,非一般大臣可比。另外八個總兵官,俱是久經戰陣,卓著勞績。十餘萬人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只待一戰。解錦州之圍,看來並不如政老所想的那麼困難。一旦大軍過了松山,建虜見我兵勢甚強,自會退去。若不退去,內外夾擊,我軍必勝。”
劉子政冷冷一笑說:“自從萬曆末年以來,幾次用兵,都是起初認為必勝,而最後以失敗告終。建虜雖是新興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請不要輕看。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敗。我們今日正要慎於料敵,先求不敗,而後求勝。我軍並非不能打勝,但勝利須從謹慎與艱難中來。”
張若麒力圖壓服劉子政,便說:“目前皇上催戰甚急,我們只有進,沒有退;只能勝,不能敗。只要我軍將士上下一心,勇於殺敵,必然會打勝仗。豈可未曾臨敵,先自畏懼?政老,吾輩食君之祿,身在軍中,要體諒皇上催戰的苦心。”
劉子政立刻頂了回去:“雖有皇上催戰,但勝敗關乎國家安危,豈可作孤注一擲!”
“目前士氣甚旺,且常有小勝。”
“士氣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張大人可曾到各營仔細看看,親與士卒交談?至於所謂小勝,不過是雙方小股遭遇,互有殺傷,無關大局。今天捉到虜軍幾個人,明天又被捉去幾個人,算不得真正戰爭。真正戰爭是雙方面都拿出全力,一決勝負,如今還根本談不到。倘若只看見偶有小勝,只看見抓到幾個人,殺掉幾個人,而不從根本著眼,這就容易上當失策。”
吳三桂看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相持不下,劉子政已經有幾番想說出更厲害的話,只是暫時忍住而已,再繼續爭持下去,必然不歡而散。他趕緊笑著起身,請他們到花廳入席。
在酒宴上,吳三桂有意不談軍事,只談閒話,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幾個歌妓出來侑酒,清唱一曲,但終不能使酒宴上氣氛歡樂。於是他揮退了歌妓,嘆口氣說:
“敝鎮久居關外,連一個歌妓也沒有好的。你們三位都是從京城來的,像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們的眼下。什麼時候,戰爭平息,我也想到京城裡去飽飽眼福。”
下邊幕僚們就紛紛談到北京的妓女情況。張若麒為著誇耀他交遊甚廣,談到田皇親府上喜歡設酒宴請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馬紹愉與田皇親不認識,但馬上介面說:
“田皇親明年又要去江南,預料必有美姬攜回。吳大人將來如去北京,可以到皇親府上以飽眼福。”
吳三桂笑著說:“我與田皇親素昧平生,他不請我,我如何好去?”
張若麒說:“這,有何難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訴田皇親設宴相邀,以上賓款待將軍。到那時紅袖奉觴,玉指調絃,歌喉宛轉,眼波傳情,恐將軍……哈哈哈哈!”
吳三桂也哈哈大笑,舉杯敬酒。賓主在歡笑中各飲一杯,只有劉子政敷衍舉杯,強作笑容,在心中感嘆說:
“唉,十萬大軍之命就握在這班人的手中!”
吳三桂笑飲滿杯之後,忽然嘆口氣說:“剛才說的話,只能算望梅止渴,看來我既無緣進京,更無緣一飽眼福。”
張若麒問:“將軍何出此言?”
吳三桂說:“張大人,你想想,軍情緊急,守邊任重。像我們做武將的,鏖戰沙場才是本分,哪有你們在京城做官為宦的那樣自由!”
張若麒說:“此戰成功,將軍進京不難。”
馬紹愉緊接著說:“說不定皇上會召見將軍。”
吳三桂不相信這些好聽的話,但是姑妄聽之,哈哈大笑。
這時忽報總督行轅來人,說制臺大人請劉老爺早回,有要事商議。劉子政趕快起身告辭。吳三桂也不敢強留,將他送出二門。席上的人們都在猜測,有人說:
“可能從京城來有緊急文書,不然洪大人不會差人來催他回去。”
張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陳尚書得到了他的密書,寫信來催洪承疇火速進兵。但他對此事不露出一個字,只是冷言冷語地說:
“不管如何,坐失戎機,皇上決不答應。”